那年,先帝尚在,今上也远在林州,只是个犯了错被贬的皇子,尚且未被立储,而闻宗鸣是皇帝最小的弟弟,由皇后长嫂抚养长大,他生的肖似那胡女母亲,眉目轮廓深邃,天生一双灰瞳,面容俊美而沉静。
他有一张异族人的脸,却因多年饱读诗书、研习孔孟之道留下了天生天养般温雅如玉的气度,他站在那里,便像是一副颜色极淡的水墨画、或又像块通体莹润、泛然生光的羊脂玉。
闻宗鸣在宫道上看到了匍匐在地,瑟瑟发抖的青岩,他低头看着青岩,目光温润如水,逆着光的眉眼,在冬日傍晚昏暗的天光里,显得柔和而朦胧。
他笑着问:“这孩子是怎么了?”
青岩几乎看的呆住了。
他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人。
青岩的目光似被灼烧了一般,慌乱的挪开,他甚至不敢再多看一眼,可紧接着低头便瞧见了自己灰扑扑的袍子和开了缝的鞋靴里脏污的、生了冻疮的脚趾。
即便从前,面对着谢府那三个穿锦着银的嫡兄时,青岩也从没体会过这样自惭形秽的感觉。
孩童的自尊心是最敏感的。
他觉得眼前的人是那样的清风霁月,而自己,却像一片污水里肮脏的烂泥。
他忽然就说不出先前准备好的那些阿谀谄媚的话了。
随行的内侍认出这小孩是掖庭罪奴,连连和闻宗鸣赔不是,又怪掖庭没看好人,扰了王爷清净,上来便要掌青岩的嘴,却被拦住了。
青岩被送回掖庭,本以为自己会挨一顿毒打,可毒打却并未如预料中那般到来,第二日掖庭来了人,说应王爷看中了一个孩子,想要回府去。
青岩记得,皇上的那位幼弟成年出宫建府,封号便是应王。
掖庭的管事内官诚惶诚恐,转头打量了跪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青岩一眼,显然也在心中犯嘀咕——
这小兔崽子到底是哪里招了王爷青眼?
他们将青岩洗干净,给他换了一身干净衣裳,送他离开了掖庭,离开了禁中大内,进了城西的应王府。
经过谢家旧邸时,青岩的目光流连了片刻,可却还是飞快的转开了。
昔日刷漆的大门已经落了色,紧禁闭着,上面贴着封条,一片残败景象。
青岩忽然好奇那三位流放的嫡兄去了哪里,如今是否还活着?可再一想自己尚且自身难保,又哪里管的了别人的死活呢?
他不知道王爷为什么点了名要自己过去,不过想来大约是因为昨天那一面,叫王爷起了怜惜之心吧。
毕竟那时他一个小童,又是掖庭罪奴,虽然净过了身,勉强也算是个内侍,可掖庭的人从来只做苦役,不近身服侍贵人,他从未学过一日规矩,也不曾学过如何伺候人,要了他去,又有什么用呢?
青岩觉得自己应该感激那位王爷,可心底却又似乎是麻木的,有一个怨愤的声音在说:
都是他们,是这些出身高贵的人,从小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却害苦了旁人,姐姐有什么错,娘亲有什么错?
他的娘亲沈氏,伺候那谢夫人一场,辛劳一世,眼瞧着好容易要出府嫁人了,却在那男人酒醉后,被强要了身子,这才有了他们姐弟俩,娘亲就此被害了一生,那男人本说要抬娘亲做妾,给她名分,可孩子落地,却又被夫人哭闹的变了卦,将他们母子三人儿戏一般逐出谢府,只给些银两便打发了,更不许他们再提一个谢字。
他们都是高贵的人,怎样处置奴婢自然都没有错,可青岩不明白,难道娘亲和他、姐姐,便命贱如微尘,难道他们生来,便该受这样的作践么?
幼时的青岩怀着这样的怨憎和不甘,可却又不知该向何人宣泄,冤有头债有主,可谢汴早已人头落地,谢夫人和那些嫡兄弟们也生死不知,他又该怨怪谁?
难道是这年纪轻轻、出身高贵的应王爷吗?
……可他却又从掖庭救了自己。
青岩本以为,自己会满怀怨愤的长大,但应王府的日子却是意料之外的清净而安闲,他虽只是个七八岁的小内侍,却有王府的都知太监带在身边教导提点,吃穿用度更不曾短过半分,是从前娘亲在时,也未曾享过的锦衣玉食。
青岩心知肚明,这样的待遇是因为什么,可他明白,却又好像不明白,王爷这般厚待于他,难道仅仅是因为看自己年幼可怜吗?
青岩知道自己的幸运甚于旁人,如果不幸运,他也许最终会在掖庭惶惶不见天日、行尸走肉般的过一辈子,所以他不敢多问一句,只是仔细一一记住老都知教他的东西——
沏茶、点灯、如何站立、如何伺候主子更衣沐浴、谈吐、皇族的礼节和规矩、什么该知道,什么不该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钜细靡遗,青岩都一一牢记,不敢懈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