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的香气传了出来,像是馥郁的栀子,让人仿佛突如其来地置身于春天。
玉三娘倚在窗边写字,梨花木案上铺着笔墨纸砚,不远处的墙上挂着一幅字,是老吴几个时辰前刚刚写完的,此刻墨迹已经干了,飘逸的行书像是带着风与云,又像是带着少年人的心事。
“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那是老吴的笔墨,六子永远不会想到,这个他印象中沉默寡言的狱卒写得这样一手漂亮的字。
老吴站在门口,他很熟悉这个房间,从桌椅的位置到笔墨纸砚的放置,再到每一副茶具每一张字画,这里曾经是他最常出入的地方,每次来都是为了见她;而今他已经十几年没有来过,再进入时却发现一切仍然维持着曾经的样子。
“想来已经十多年没有进过这间房了。”他低低地叹息。
“是五千一百四十一个日夜。”玉三娘放下手中的毛笔,抬眸看向他。
烛灯幽幽地燃烧,室内光线昏暗,掩去了双方脸上岁月流逝过的痕迹,一时间让人产生了错觉——仿佛一切都没有变。
然而事实上,一切都变了。
老吴走到玉三娘身边,低头看向她写的书法,宣纸之上,是一个墨色淋漓的“莲”字。
这是他最喜欢的花,事实上临水阁楼周围湖水中的莲花便是他当年叫人种下的,莲花每年夏日盛放,而曾经共同赏花的人隔着吊桥两端,再不相见。
“我突然造访,你惊讶么?”良久,老吴开了口。
玉三娘一笑,她不年轻了,然而笑起来时仍然明艳得灼人眼睛:“吴郎,我很早就说过,这京郊水牢是我的,也是你的,只要你想通了,随时可以来找我。”
她轻轻叹一口气:“然而这五千一百四十一个日夜里,是你自己想不明白,一直不肯来见我。”
老吴沉默。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玉三娘说得没错。
当初他以朝廷命官之身份要求见道上赫赫有名的腾蛇,本以为会见到一名燕颔虎须的彪形大汉,他至今记得那一天他强自镇定,后背的衣服却已经全被冷汗濡湿。
然而当他被两名土匪带着,穿过层层严防的哨卡,见到的却是一个明眸善睐的少女。
少女有双很大的眼睛,瞳仁像是黑葡萄,滴溜溜地瞧着他,脸上是好奇的神色。
“你就是吴彦昌?”她笑眯眯的,“我还以为你是个老头子呢。”
他比她大很多岁,但并不是老头子,归根结底,是她那时候还太年轻。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人,牡丹一样艳丽,又像豺狼一样凶猛,毒蛇一样狠辣。
为她动心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他们一起将京郊水牢治理得服服帖帖,远近的村庄都归附于他们的势力,再不必担心有任何囚犯逃出去,即使他们沿着河道逃到了沿途的村庄,村民们也会把他们再送回来。
……然而几乎是紧接着,他便发现她的野心不止于此。
她私练了军队——其实原本只是她手下的土匪们,但当他们都披上制好的铠甲,拿起质量精良堪比御林军的兵器时,这帮匪徒就成为了真正的军队。
她控制了附近的商铺、马帮和村子,搜刮的钱财运送到京城,长袖善舞地结交达官显贵,而这达官显贵中就包括他最厌恶的人——丞相上官琅。
最后,在上官琅的授意下,她取代了已经没有任何手段与她抗衡的自己,成为了这京郊水牢真正的一把手。
她的确是说过的——只要自己想通了,就可以随时去临水阁楼找她,二人可以重修旧好。
如果把这京郊水牢比喻成一个小小的王朝,那么便是皇后与皇帝一起收复国土维护了国泰民安后,便将皇帝踢下王座,自己坐了上去;不过她仍然愿意与皇帝做夫妻,只要皇上回头,就可以将他养在后宫。
而老吴绝对不能回头。
不光是因为自尊心,还为所有她对他做过的一切——他爱这个女人,也彻头彻尾地恨着她。
他必须从她手中夺回曾经属于自己的一切。
此刻月光透过窗棂,玉三娘冲老吴伸出手。
“你走后,我字总是练不好。”她笑了笑,“还是得你教我。”
老吴沉吟了一瞬,走到玉三娘身后,以半拥她的姿势,握住了她的手腕。
笔走龙蛇,宣纸上呈现出一个新的“莲”字,笔力更遒劲更老练,的确是寒窗苦读十年的书生才写得出的。
玉三娘恍惚了。
被往事牵扯的是两个人,她同样被那些回忆所纠缠,尽管过了这么多年,她依然无法忘记第一面见他时的惊艳。
她一个土匪之女,从小到大见过的男子都是粗枝大叶的土匪,而当年的吴彦昌一袭青衣长身玉立,是少女们听多了才子佳人的戏本儿,在春闺里做梦会梦见的情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