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株桃树……给朕砍了。”
……
伐树那天,倒是个为数不多的好天气,裴婴在床上躺了二十多天,太医才勉强同意他可以下地。那时已过了桃树花期,满树的嫩粉桃花尽数谢了,只留下一树翠绿,四月份的天儿里,裴婴裹着厚厚的狐裘,坐在顺宁殿门前的石阶上,看着十几名宫人砍树。
这株桃树是陈武帝在世时为孝懿娴皇后所植,至今已有六十余年树龄,树干粗壮结实,足有两三个人伸开胳膊才能抱住。
裴婴一身白衣,是为他早夭的孩儿所穿,他才出月,额间还戴着四指余宽的抹额防风,新作好的手杖静静躺在他脚边。裴婴眉眼沉寂,他看着锋利的斧头一下一下砍在桃树上,眼里无悲也无喜。
姜兰封受了游落归的吩咐,替他来宫里送一趟奏折,时隔一个多月,他终于再次见到了裴婴。
他拿着奏折,站在顺宁殿外不远处,裴婴离他不过几步远,两人之间却又仿佛隔着千山万水。。
裴婴抱膝坐在顺宁殿前的石阶上,如今四月过了半,天气一日赛一日的暖和,他却仍穿着厚重的狐裘,衬得那脸色一丝血色也没有。
姜兰封看着狐裘之下裴婴越发瘦削的身体,心底发酸,他如今看起来……似乎还没有孕那时丰腴。
他是听说了,天子临盆之日难产,小皇子在腹中夭折,裴婴也险些搭上一条命去,他是见过裴婴如何珍爱腹中孩子,如今出了事,他如何承受得起。
他原本以为裴婴会悲痛于这个孩子的离世,却没有想到再见面时,他竟然这般平静。
裴婴用余光看见了站在一旁的姜兰封,他背光而站,剪影有些模糊,看身型越发与那人相像。裴婴闭了闭眼,复又睁开,朝姜兰封招手,“过来。”
姜兰封犹豫一瞬,走上前来刚要行礼,就见裴婴拍拍自己身旁的石阶,“坐。”
天子发了话,他只能照做。
姜兰封撩起官服在裴婴身边坐下,裴婴一缕发丝飘到他的手背上,带来一股淡淡的药味,姜兰封忽然想起去年冬日,裴婴无意间摔进自己怀中,那时他身上的味道……分明还是浅浅花香。
他小心翼翼地瞥见裴婴放在膝头的手,青白枯瘦,竟似成了皮包骨,心中泛起难以言喻的酸涩。
裴婴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漠然瞥他一眼,淡淡问道,“看朕作甚?”
姜兰封心口怦怦直跳,干咽了一口唾沫,才哑着嗓子小心问道,“陛下瞧着……脸色不大好,身体可否痊愈?”
裴婴不看他,只望着面前那株摇摇欲坠的桃树,短促地哼笑一声,摇摇头道,“干卿何事?”
姜兰封让他这话一噎,干脆闭嘴不再说话。他想着方才那一瞥看见裴婴侧脸,长睫掩盖下,那双眼里竟满含冷意,原先他尚未生产时,偶尔还会流露出些许温柔,期盼了许久的孩儿早夭,于他而言只怕是切肤之痛,否则又怎会改了心性,冷漠至此?
那株桃树何其粗壮,十几个宫人轮着用斧头砍伐,终于在两个时辰后,只听“吱呀”一声,顺宁殿前屹立数十年的桃树轰然倒地。
那一瞬间震颤起无数枝叶和尘土,阳光穿透浮沉,透过叶片,在地上投下斑驳碎金。
裴婴看着倒在地上的桃树,看着被树干压断的那块青石板,轻声叹了口气,把手伸向姜兰封,“有些冷了,扶朕回去吧。”
第一百零八章 催婚
夜幕降临,月光洒下一地清晖,夜里梧桐树叶沙沙作响,春末的夜晚夜风微凉,身畔灌木丛中虫鸣窃窃。
一顶小轿摇摇晃晃停在游府门前,姜兰封从轿子中走出,向轿夫作了个揖,“劳烦几位送我回来,天色不早了,赶紧回家歇息吧。”
他出身乡里,即便如今在朝做官,身上也没有几分官威,对待下人一如从前那般温和有礼。姜兰封之前经裴婴举荐,拜入游相门下,他初入京城,还未在京买地置宅,因此一直借住在游府之中。
他受游落归之意去宫中递送奏折,出门时天色尚早,谁想到回来后已是月挂柳梢头。
姜兰封才踏进游府大门,那边就见着一直跟在游落归身边的小厮贺良站在不远处的长廊下,他走上前问道,“这个时辰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贺良答,“相爷说,待姜大人回府,邀您去书房有要事相谈。”
姜兰封抬头看了眼挂在夜幕中的月亮,随口问了一句,“老师还没睡?”
“嗨,您可别提了。”贺良叹了口气,“又跟老太爷吵起来了。”
姜兰封一挑眉,随即笑了笑,“还是为着老师的婚事?”
贺良点点头,“可不嘛,我家相爷今年过完年便都要二十六啦,本家里和他一辈的早就成亲生子,相爷是他们这支的独子,老太爷能不急吗。今儿晚膳后便把相爷叫过去,说想为他说门亲事,姜大人您想啊,凭咱们游家的家世,能让老太爷相中的小姐坤泽定是个个不凡,谁曾想相爷竟一口回绝,和老太爷吵了一架,如今正在祠堂里罚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