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秋凉关上门,倒是先愣了一下。
这个人真的太瘦。就他目前的状态,已经不能简单用体检报告单上轻描淡写的“营养不良”四个字来形容了,他的面部脸颊凹陷,锁骨明显,脊背的形状很尖利,一件正常大小的衣服搭在他身上显得很不合身,像是一条床单一样松垮。
别说是刮来一阵风,就是一根细线落在他身上,都可能将他压垮。
似乎是注意到了江秋凉的目光,那人轻笑了一声,打断了江秋凉的思绪。
“我等了你很久,江。”
“你认识我?”
他摇了摇头:“不认识,我听霍布斯这么叫你……是‘江’,没错吧。”
“嗯,你呢?”
“我?”那人挑眉,意味深长瞟了江秋凉一眼,“我是乔伊斯。”
江秋凉呼吸一顿。
“乔伊斯……是那个与他年龄相仿的,乔伊斯勋爵的儿子?”
“是,他果然已经和你说过那个故事了。”
江秋凉注意到,乔伊斯说的是“故事”,而不是“往事”。
“我听过,但我不认为他说的是实话。”
江秋凉不确定乔伊斯的立场,干脆直截了当挑明自己的态度。
“他是个恶魔,从来不会说实话。”
乔伊斯伸手调整了一下花瓶的角度,手腕瘦骨嶙峋,细碎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他身上,反而让他看上去更加不真实。
“江,你是从哪里看出破绽的?”
“鹿。”
乔伊斯露出了江秋凉进门以来的第一个微笑:“鹿?”
“他说他在荒原上遇到了一头大角鹿的尸体,至此开始了自己奇怪的癖好……”
“哦,真够离谱的。”乔伊斯附和了一声,暗中肯定了江秋凉的猜想。
“这个逻辑很奇怪,就像一个人开始吃鸡肉,他并不会因此触类旁通,主动接受猪肉、羊肉、马肉、鹿肉……更何况,人在某种人伦认知中甚至超过了狮子、老虎、秃鹫之类的猛禽……你会因为吃过鹿肉之后开始吃狮子和老虎吗?逻辑学很早就表明,简单的类推并非是绝对正确的。如果霍布斯只是吃了一只鹿的尸体,为什么他会在回来以后性情大变,转而开始食人呢,鹿和人有本质的区别。”
“听起来你已经猜到了发生了什么?”
“只是猜想,我需要你来验证。”江秋凉目光从巨大的鹿角上移到乔伊斯的脸上。
“说来听听?”
“我猜霍布斯九岁那年,在荒原上遇到的根本就不是大角鹿的尸体。人在极端饥饿的情况下会产生幻觉,在幻觉中判断大角鹿的方式说起来其实很简单。”
“是什么?”
“巨大的鹿角。鹿角出现在荒原是既定事实,错的是让鹿角出现的原因。”江秋凉观察着乔伊斯表情细微的变化,“我猜,霍布斯在荒原上遇到的根本不是大角鹿,而是一个人,准确来说,是一具偷猎鹿角的猎人尸体。”
一阵风吹过窗边,震得窗框轻轻作响。
乔伊斯的手还搭在桌子上,一滴玫瑰上的水珠恰在此时滴在他的手背上,他如梦初醒,抬手拂去了湿润。
“江,你很聪明,远比我想象的聪明许多。这种品质就像玫瑰,乍一看是娇嫩的花朵,近处端详皆是荆棘,其中的各宗滋味只有自己知道。”乔伊斯叹了一口气,“你意识到真相会比别人更早更明了,越是如此,真相刺向你也会比旁人更狠更痛苦,我倒宁愿你能永远被蒙在鼓里。”
江秋凉刚开口,话到嘴边又止住了。
乔伊斯意识到真相远比江秋凉要早,或许是几年,或许是几十年,他一直被困在古堡里,每一日都被所谓的真相反复折磨。
这番话与其是说给江秋凉听的,不如说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江秋凉说:“我不认同你的观点。”
“嗯?”
“我不想做个终其一生碌碌无为的蠢人,聪明要付出代价,愚蠢也要付出代价,只是衡量标准不同而已。与其被蒙在鼓里一辈子,我更愿意伸手去触碰真相。”
“即使头破血流、遍体鳞伤?”
“这是自己的选择,真相存在就是存在,不管此刻的太平是如何美好,终究是假象。”江秋凉一字一顿,说的是自己的选择,实际在点醒乔伊斯,“我不甘心一辈子笼罩在假象的阴影里,你甘心吗?”
乔伊斯凝视着他,没有回答。
没有回答,其实也算是一种回答。
江秋凉明白了他沉默之后的深意,没再多说什么,直接道:“我该怎么带你出去?”
乔伊斯盯着他的眼睛,摇了摇头。
“我出不去了。”
“怎么会……”
江秋凉上前一步,乔伊斯却偏开头,视线落在了古堡花园里茂密的玫瑰花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