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浅淡的一点光照在那个人身上,如同懒散的月光,朦胧中照出轮廓。
那个人被上方蜿蜒而来的两条锁链死死吊住了手,他的腕骨瘦削而凸出,姿势诡异,给人一种随时会被折断的错觉。他连接着铁链的皮肉翻出得很严重,暗红的血肉一片模糊,隐隐可见苍白的骨头。
干涸的血液描摹过他的手臂,像是隐隐跳动的脉络。
是海水、汗水,还是血水?
他的头发被浸润了,湿漉漉垂下来,挡住了大半张脸。不时有液体从他的发梢落下,掉在地上。
完全看不清五官,下巴很尖,明显的营养不良。
他的两个肩胛骨被迫高高耸起,膝盖跪在肮脏的地板上,像是一只活生生被折去翅膀的蝴蝶标本。
江秋凉被这一幕攫住了视线。
第一眼谈不上有多熟悉,江秋凉纯粹带着欣赏艺术品的心态。
这种感觉很像他第一次在挪威国家美术馆看见近在咫尺的《呐喊》。艺术品是另一个人的呼吸,记录着另一个人的情绪,却有着跨越岁月,感染很多代人的魔力。
这就是艺术的力量。
它打破了时间的桎梏。
江秋凉认为,一件背离世俗的,不为大众所接受的,甚至是一件已经支离破碎,再也拼凑不起来的艺术品,比那些所谓完美无缺的艺术品更具有价值。
眼前的这一幕就是如此。
他知道自己应该偏开视线,恰合时宜地表现出正常人应该有的厌恶。
可是他做不到。
狱警按住耳机上的按钮:“开始吧。”
黑暗中闪过几个影子,逐渐靠近那个被桎梏住的困兽。
他们穿着狱警的制服,动作整齐划一,脚步声很轻,近乎可以忽略不计,被禁锢住的人还是被这样微弱的噪音惊醒了。
那个人惊恐地收回手,铁链铮铮作响,伴随着他的动作更深的嵌入肉里。
鲜红的血再次汩汩流出,滴在地上,浸润了灰尘。
江秋凉最先看到的是枪,即使那个人被牢牢锁在原地,每一个靠近的人都把枪口锁定在那个方向。好像他此刻不是一个奄奄一息的囚徒,而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危险分子。
“如你所见,他太危险了。”狱警恰合时宜地解释。
江秋凉深表怀疑。
他甚至能够轻易察觉到那个人细微的颤抖,一个在暴力之下产生应激反应的犯人,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遭受了摧毁,就算在此刻解去束缚,江秋凉也不认为他会有力气逃跑。
“他不配合,”狱警烦躁地和对面吩咐,“让他露个脸。”
一声枪响。
这一枪精准打在了那个人的左边膝盖上,那个人发出了听起来不像是人类能够发出的哀嚎,整个人因为痛苦而剧烈挣扎起来。
他在恐惧中抬起头,露出了脸。
少年清秀的脸庞上有很多细碎的伤口,血污从鼻尖滑落。他的嘴唇没什么血色,裂开了几个口子,唇角残留深紫色的淤青。
琥珀色的瞳孔里没有往日的光,爬满了绝望。
江秋凉认得这张脸。
他不久前才见过这张脸,不过不是在现实中,而是用许恙的手机,隔着薄薄的,无法跨越的屏幕——
这是二十四岁的自己。
江秋凉下意识攥紧了拳头。
这和之前看那段视频的感觉完全不同,嘶吼划破耳膜,惹得耳朵一阵阵燥热。
细节被无限放大,潜意识叫嚣着,告诉他一切都是真的。
他知道单向玻璃进行了军事化的加固,他知道狱警的枪就在腰侧,他知道自己不完成任务根本逃不出这个地方。
可是就在这一刻,他真的很想砸烂所有的玻璃,杀了所有人,即使粉身碎骨,他也要拉着所有人给他陪葬。
江秋凉忍不住走近了两步。
突然,里面的人若有所感,直勾勾盯住了他。
那双眼睛大睁着,熟悉又陌生,里面涌动着愤怒、恐惧和讥讽。
如同一盆迎面的冷水。
江秋凉攥紧的手倏然松开,指尖由白转红。
他退后两步,表情又恢复到最开始的冷漠,他瞧着那张熟悉的脸,就像是在欣赏旁人的喜怒哀乐。
“我想要和他说两句话。”
“你的理由是什么?”
江秋凉转过头:“他会死的。”
“我们不在乎他的死活,”狱警补充道,“也不在乎你的。”
“不,”江秋凉轻声打断,“你们在乎,不然你们就不会特意带我来见他,更不会让他留着这一口气。”
“他不愿意说出口,不是因为想要保住我,他知道,只要他说出口,我们俩都会死。你自始至终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所以我们还活着。”江秋凉抬高了点音量,刻意说给狱警耳机那边的另一个人听,“如果你决意打破这个僵局,在计划里本来就有我和他的会面,何必弯弯绕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