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秋凉感觉到自己的左肩逐渐潮湿,他伸手拍了拍许恙的后背,像是在抚摸动物的后背。
“你想哭就哭出来,哭出来就好了。”
耳边的呼吸更加急促,渐渐化为了止不住的哭声,江秋凉没有打断许恙,没有再说出一个字。
病房的隔音效果很好,所有的情绪被锁在这一方小小的空间里,只有当事人和窗口偶然路过的风知晓。
灯光很冷,照在眼里没有一点暖意,江秋凉仰着头,任由这样冰冷的灯光攫取自己的视线,直到眼睛发疼。
异国他乡的近十年,他是孤身一人,许恙又何尝不是呢?他只能看见许恙的漫不经心,看见许恙的肆意洒脱,看见许恙的没心没肺,这些浮于表面多年的假象之下,许恙的心软隐忍,作为最亲近的朋友,江秋凉对此一无所知。
他甚至不如西格蒙德了解他。
耳畔的声音渐止,许恙抽身,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
江秋凉从桌上抽过纸巾,塞到许恙手里。
“对不起。”
许恙用纸巾擦脸,声音闷闷的,像是仲夏夜被罩住的一方池塘,有浓重的鼻音。
“你没有必要道歉。”
“这是我的第一个病人,我眼睁睁看着……”
许恙把脸更深埋进手掌里,整个人缩成了一团。
“我在想,如果我能够多学一点,如果我没有贸然决定孤注一掷,如果我能够早点发现病情恶化……如果他当初遇到的医生根本不是我,结局是不是会不一样。”
“是我害了他。”
“不是的。”江秋凉语气平稳且坚定地打断许恙,“时间是单向流淌的,事情既然发生了,不可能存在回到过去的假设。时间流逝是神明仁慈,我们现在所面对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与过去截然不同的未来,即使在我和你说话的此刻,世界上的某个角落也有一个陌生人失去呼吸。许恙,这根本不是你的错,你读完了这么多年的书,到成为这里的医生,全部靠的是自己的努力,你没有必要为此否认自己过往所有的努力。”
“许恙,”江秋凉念出许恙的大名,一字一顿,“既然选择了这份职业,你一定是考虑过这种事情发生的可能性的,一个人不可能有能力拯救他所遇到的所有人。如果过往让你感到痛苦,不要回头,未来会指引你前往你此刻渴望的方向。”
许恙很少听到江秋凉如此长篇大论的话。
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许恙都充当着两人谈话中“话痨”的角色,大多数时候江秋凉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只有寥寥几句,他几乎都要忘了江秋凉也有自己坚定的立场和态度。
江秋凉见许恙呆呆盯着自己看,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傻了?”
许恙胡乱摸了一把脸:“你倒是有点做教授的样子了。”
“什么啊。”江秋凉察觉到许恙的情绪不再紧绷,心情也终于好了点,“要不我现在给你布置几道题清醒一下……许同学?”
“别!你教的那些东西我一看就晕。”
许恙作势晕倒,瘫在椅子上,故意装死。
偏偏这个时候,他的肚子发出了一声抗议的哀嚎。
许恙认栽:“完了,忘了自己一天没吃饭了。”
江秋凉笑出声,拍了他一把:“想去哪里吃饭,你挑。”
“没得挑,”许恙把椅背上的外套甩给江秋凉,“走吧,江教授,我邀请你感受一下我们医院的伙食情况。”
·
三天后的下午,江秋凉办理出院手续。
纽厄尔医院离江秋凉家并不算远,开车不过半个小时的路程。只是这半个小时路程的起点因为许恙的一台临时手术硬生生从下午两三点拖到了晚上七八点,江秋凉靠在椅子上看完了一整本之前带过来的游记,许恙匆忙的身影才出现在走廊的拐角处。
许恙已经忙了一天了,脸上有明显的倦色,眼睛却是亮的,浑身上下有一股说不出的精神气。这种精神气来自于对于职业的热爱,只有正在实现自己理想的人,才能在日复一日枯燥的生活中找到亮点,并一直将理想坚持下去。
在某种程度上,许恙称得上罗曼·罗兰口中的英雄主义者。
江秋凉合上书,指了指医院外早已深沉的暮色:“我合理怀疑你在公报私仇,我还有证据。”
许恙是跑着过来的,他平复了一下呼吸,不知悔改:“我也没想到弄到这么晚,早知道让你再住一天,我干脆明早再来接你得了。”
“你敢。”
入冬以来奥斯陆的白天和黑夜的界限已经不再分明,像是巧克力酱搅拌进打发的奶油里,昏黄的路灯投下几道温和的亮光,车灯划开前路的阴影,照进空无一人的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