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可怕,这地方让他脊背发凉。那些错位的记忆似乎找到了一个容器,从耳朵里、眼角流出来,滑到了那落着算盘珠子的地板上,空洞乏力,每一步都仿佛踩在了重心不稳的圆桌上。
他能感觉到寒光的存在——左右即是躲藏在暗处的进步派人。他们冰冷的刀上映出了雷赫紧张的神色,仿佛见识过他的鲜血飞溅在这尊贵之地。
暗黄色的屏风后,那个人说话了:“你也带着什么请求吗?”
他们看不见对方,只能隐隐约约琢磨出那模糊的影子。
“自由党只是不相信旮赫韦干?”
“如果你想套话,没必要专程来拜访我,我对里尔赫斯的事情一无所知。”叶竹有些不耐烦,手指节哒哒哒在扶手上敲个不停。
“不,我的意思是,一个真正科学、真正开放的国家是没有信仰神的必要的。”
这可不像是一个正常齐尔纳人能说出来的话……
叶竹徐徐起立,警惕起来:“你是谁?”
“一个被旮赫韦干剥夺了一切的普通人。”
“你失去了什么?”
“自由、记忆、爱情以及劳动的权利。”
叶竹松了一口气:“你也想通过我这条渠道联系上杜希,来改变一些事情吗?”
“差不多,但我想要做的,仅仅是一个小改革。齐尔纳的神明都毫无作用,我们没有必要再为祂们白费力气了。”
左右各有一些人举起了自己的长刀,似乎对他这句话很不满意。
“那天气该怎么控制呢?国家的粮食怎么得到保障?先生,存在即合理,你的质疑对齐尔纳的现状起不到任何改变。”
左右的寒光暗了下去,雷赫感觉自己置身于舞台中央,但观众们一心只想让他滚下台。
“那清洗旮赫韦干信徒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错误是没有意义的。”
雷赫突然觉得没有聊下去的必要了。在这偌大的正堂,记忆闪现进入一段从未被提及的温柔乡,一切耀眼明亮、一切井然有序,或许他能从歌城连古馆的房顶看见苏克塔文明的发展,又或许,他能够像上次远望中心盆地那般感慨万千——等等,为什么是“上次”?在过去与现在的时空交叠中,他竟一时糊涂了。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而活,如果否定一切神的存在,他就能挣脱束缚、走向真正的远方吗?答案是未知的
雷赫胆怯了。
或许,杜希那样极端的做法恰恰是正确的历史选择,那是一个推翻过去、迎接将来的强硬过渡期——可能会有更好的办法来顺利承接,但在那样的环境下,稳住脚跟就已经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了。
他离开了歌城,就像他之前说的那样,作为一个旅行者,居无定所是常态。
他藏进了商人的马车里。混入黎城境内时,已经是后半夜,而且,□□雨天气即将来临。他不得不找个落脚的地方——城郊的垃圾堆里到处都是被粉碎的旮赫韦干雕像,而在那巨大的被拦腰斩断的雕像后面,藏着一个小小茅草屋。
雷赫不想睡觉,他只是简单收拾了一下门口的茅草,把它们堆在了墙角,或盖在了自己身上。
他躺着等雨停。
他本可以让那些乌云滚到别的地方去……可是那样就是神的作风了,那样就是“过去”了。他不能那么做,他要控制自己的能力,将自己包装成一个彻彻底底的凡人。
从云层之上下来后,他的思绪就没忍住飘向了“过去”。他感觉时间在后退,全世界都在念旧,亦或者是,发展得过□□速,以至于大脑接收信息过载,忍不住想要逃避现实。
这就是凡人长期以来的生活状态,而他只是第一次深切感受罢了。
雨稀里哗啦打过漏洞的房顶,在门前门后漫出一大滩积水,涨潮落潮一般逼近雷赫垫的那层茅草。潮湿的空气让他的皮肤和思维都变得黏糊糊的,闷湿难受,糟糕透了。
他从口袋里拿出那几张薄薄的小纸片,借着闪电的亮光,他艰难阅读着那简单而真挚的文字,看了一遍又一遍,到最后甚至能背诵下来。
纸片都被划破成了两半——哦,他这才注意到自己左小臂也险些被划破成两半。他扯下手臂上的布,又撕下一截衣料,重新处理了伤口。
就在他忙活的时候,一阵疾风吹来,吹倒了茅草屋前的半截雕像。它横着倾倒在房顶上,把之前那个窟窿捅得更大了。风雨一下子灌进屋子里,打在身上凉丝丝的。
“看啦,都是你的错啦——”雷赫笑着收好被吹飞的纸片,捡起一根小树枝砸向雕像,“不要再连累我啦。”
他大口呼吸着那翻滚着泥土味的氧气,每次钟鸣,他都会感谢生命和时间的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