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离的口型动了动,但苏戈听不见他在说什么。所有的思考都跟着颠簸的船只一起起起伏伏,无法凝固在脑内。他五指张开,黑暗中无法看清那些不同于月色的血液,但苏戈能闻到它的铁锈味,好像它再一次滴答滴答流进袖子里,然后一路向上,流进了他的耳朵,堵塞了苏戈最后一丝想要了解世界的途径。
[对不起。]
就像雷赫·里法尔去往云层之上后第一天那样,苏戈能看见穆澈不停收缩又松开的腮帮,对着一本书发呆,那本书是什么来着……《齐尔纳通史》?还是白客·苏特的诗歌集?哦,好像,好像,不是书,而是一张洁白的信纸,用的是齐尔纳通用纸。明明一片空白,他却无处下笔,最后只是揉揉太阳穴,经历了一场劫难般地大口呼吸,发出了阵阵让人发酸的抽噎。苏戈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就如他希望的那样,穆澈·迪斯安仍旧保留着最后一丝理智。
现在他也这样吗?
[我会保持绝对冷静,警惕地对付这个想要我命的世界。]
[李斯珂尔先生,就想你说那样,我有可怕的情感障碍,我说不出爱,或许说得出,但绝对不是真心的——我感谢你。对不起,我只能保证这句话。]
[永别。]
[穆澈·迪斯安]
一阵响亮的哨声打通了堆积在耳膜的污血。
耳边的海鸥突然狠狠震了一声,栾离说的话也清晰起来,邓圜的絮絮叨叨和咒骂、海浪拍打的闷响、船篷呜咽的鼻音,还有那凄厉的、只有他听得见的、久违的念想哨的尖锐。
霎那间,他的胸膛上下起伏,似乎喘不过气来,泪水没过眼眶,直直坠落。
这个空白的世界突然间有了和弦。
他在为我送别。
自从靠近那逐渐退去的浪潮,他的思绪就没能忍住飘向远方,温暖的陆风吹响了他的回忆。恍惚间,他似乎又看见了潮湿的被褥、点点烛光,弟弟妹妹靠着他,他借着最后一点灯油,翻开了故事的序章。
苏歌儿靠着他的手臂。
苏格把脑袋凑过来枕在他的大腿上。
“好吧好吧,这是最后一个。”
他眯起眼睛,慢慢地轻声读起来。
哨声戛然而止。
船迎着海浪,渐渐行远。
而在五年后的索悉塔森林,某人抠着湿脆的树皮,颤颤巍巍站起身来。
秦林仍旧在他旁边。
“嘿,你这是怎么了,亲爱的迪斯安?”
穆澈红着眼圈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摸索着腰间别着的烟杆,靠着树干,吹亮了火折子。
“你知道你现在的体温高得吓人吗?扯到伤口了。”秦林伸手去捏他的左手,然后被穆澈一把甩开。
烟雾试图洗净嘴里的污秽。
“你哭过了?”秦林嘴角一咧,他最喜欢的事便是揭别人的伤疤,去享受那种破碎而倔强的表情。
“哭有什么用。没人会安慰我,没人会把我抱回家,还给我掖好被子哄我入睡。”穆澈翻了个白眼,吐出那缕迷糊了自己脸的白烟。
然后他开始自言自语。
“我当然不是那种真正的凡人,米卡拉只是拿走了我控制天气的神力,所以我才会这么虚弱——寿命什么的,他拿不走。”
“寿命?谁在眷顾你呀?”
穆澈狠狠瞪了他一眼,揉了揉发麻的腿,背对着秦林,走向了森林边缘。
“现在我要去干正事了,去把那个控制我梦境的家伙给结果了。”
秦林哼了一声,然后站在穆澈刚才站着的位置,轻飘飘地说了一个错误的名字。
穆澈略微诧异地看向他,捏紧烟杆,无厘头地问了一句:“秦若·布兰克伊是你的什么人?”
秦林没有回答,在闪烁那一瞬间,穆澈捡起了一块小石子,脸色苍白。
“你去过云层之上了?!”
穆澈的吼声惊起一排鸟雀——他从秦林那迷茫的神情里得到了一个可怕的答案:秦林·斯巴勒忘记了他姐姐的名字。
秦林摇摇晃晃后退两步,狞笑起来。他没有否认。
“我给你说过了,凡人的事情用不着神来管!你想干什么?!党人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和平非常难得!你又想干什么!”
“我有说过这是我想要的结局吗?”
这不是他的声音。
面前的场景突然扭曲起来,日月同辉,忽明忽暗,画布被掀起了一个可疑的褶皱。秦林的嘴慢慢张开又慢慢闭上,那些声音好像来自远方,带着些让人不敢分神的回响。
“以权力为耻的党人保留了监狱,足以证明他们已经背离了初心。依靠他们?太可笑了。”
眼前场景被闪烁的光亮所重叠,脚底土壤变成了一滩软绵绵的死水,波光涟漪、微微浮起,水色之下,薄冰被踩出一条条干净的裂缝。寒气逼人的夜晚,眼前空无一物,而穆澈手上,只有一支烟杆和一块小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