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有意思啊,纳里密斯……这是对穆间·斯韦纳绝对的、可怕的、不可原谅的嘲讽。
但很可惜,养育他长大的,正是父母痛恨的七古人。他得报恩,就像是旮赫韦干必须阻止索娜尔那样,他在是个国王之前,首先得是个活生生的人。
所以,他暂时把父亲说的话拢在脑后,然后拿起那把崭新的阔剑,领导着纳里密斯的人民,跟随着猎石的步伐,踏上那条再也不能回头的路。
当他站在四根原木支起的木台之上,大声说着他早该在雪崩之后就说出来的话:“我们同声赞美:至高无上的神明旮赫韦干万岁!”
他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回头了,再也不能。他再也不是旮赫韦干的信徒、或是纳里密斯的追随者,他在清醒地下坠、痛苦地流浪。
雷赫根本不知道他为什么哭。他以为穆澈只是说了有违纳里密斯本意的话、被自己的人民骂成卖国贼伤心难过——他不知道,穆澈也不想告诉他。如果他把实话讲出来了,那么,雷赫就会离开他——不,应该这么说,伟大的旮赫韦干之子会离开他,会把他扔在云层之下,让他像得了炎症一样痛上好几个月。
可是那也只是几个月。穆澈知道的是,他必须忍耐,忍耐到他把七古人对他的恩情全部报答完后,他才能得到最后的自由。
最后的自由……自杀或是……只有自杀谢罪了。他做了一辈子的叛徒,背叛父亲、背叛纳里密斯、背叛斯图莱格、背叛旮赫韦干之子,他已经没有别的东西可以留念了。
苏新翻到了他的笔记,这些关于七古国王过去的笔记——穆澈写着,他不属于里尔赫斯、也不属于七古。
他背叛了所有他爱的人、所有爱他的人。事到如今,穆澈·迪斯安只是想请求米卡拉古神赐他一场关于伊格纳斯的梦境,他将抱着他的母亲,直到云把他们吞噬。
江免放下茶杯,茶叶黏在杯底。
穆澈就那样看着他起身出亭踩上了石砖。
空气里的茶香带着新鲜的青草味儿,一齐任着风将它们推远。
“留步。”
留步。
他拖着血淋淋的身体,跪在杜希给江免重修的坟墓前。他重重地往地上磕头,血泪交加,无声的呐喊似乎要把天给撕破。
江免站在亭子前,举止优雅,疲惫地微笑着:“如果,如果我输了,回信就在我的喉咙里。毁掉它吧,毁掉它,毁掉我的里尔赫斯。”
“也是……也是我的,曾经。我的里尔赫斯。”穆澈顿了顿,同样微笑着,袖子上黏着愁绪的茶香,“把我供出来吧,米利西斯。”
江免那天下午很开心,他知道自己活不长了。
于是。
穆澈现在就只剩下满身破碎和一颗冰冷的心脏。他给苏戈写了回信,他请求他离开齐尔纳,因为夕城将会有一个新的国王。
我要做的都做完了。
穆澈离开墓地回到夕城,一把火把书房烧了个干净。
金喇琴没有积灰,穆澈相信他还会回来,相信他还记得《希纳伯多的胡杨》。
现在,穆澈多希望自己也像希纳伯多一样,买一片属于自己的胡杨林,寂寞而痛苦地在树枝上挂上一条白绫,结束自己不堪的一生。
但,在那之前,穆澈还有最后两件事。
火光四溅、燃烟浮灰,就像是上次在篝火旁,即使脑子已经被酒精给吃干净,他还是没有把最后的真相讲给那些七古老百姓听。
他们是无辜的,只有他们是无辜的。
这么想着,穆澈咬破手指,在眼角下抹上一道红,这是他最后一次用七古礼仪招待客人,哦不,是招待未来的主人。
他等来了他想要等的人。
叶竹·顾涅波卡坐在会议桌旁、穆澈·迪斯安的对面,苏新则坐在叶竹的旁边,还有几个和他们一起的进步派成员,他们离得穆澈远远的,生怕沾上一点关于他的气息。
白皙的指节有节奏地敲打着桌面,临近夏日,他裹上了一袭白袍,在白袍之下,渗血的绷带缠满了整个身体。
苏新的眼神里满是敌意,他……他似乎成熟了很多,明明距离上次见面还没到一个月。
“顾涅波卡,你可给我听好了,这个位子不是你抢来的,而是我送给你的。”
“那也不错。”
叶竹并不觉得这样的施舍有什么难堪之处。
穆澈想起了江免的话。
“毁掉它吧,毁掉它,毁掉我的里尔赫斯。”
真可惜,穆澈对这个国家还心存最后一丝的感激。
叶竹在那份齐尔纳通用纸张之上、一系列事项之下,大大方方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纸和笔滑到了穆澈眼前。
穆澈颤抖着伸出自己缠满绷带的右手,看着那块属于自己签名的空白,他不由自主再次抬头看向叶竹,然后放下笔,从自己白袍之下、紧贴胸口的衣袋里颤颤巍巍地捻出了一张发黄的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