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燕冰当日临别之际的话,并不是一句戏言。
然而谢玉台不能收下这份重礼。
他合上紫檀描金木匣的掀盖,将东西递回给夏衍。
“这礼物,我不能收。”
夏衍凝眸。“这是为何?”
“好友的美意,本皇子已然心领。只是在下实在没有资格收下这份厚礼。”谢玉台从作揖姿态抬头道,“本皇子……还没有血脉在世。”
“哦?”夏衍闻言,只好接过了那木匣,置于膝上,随后释然一笑。“不过也是。此事急不得,缘分未到不可强求。”
他虚一挥手,紫檀木匣又回到乾坤袋中。“那本君就先替燕冰保管此物,待他从按淄之境回来,或者七皇子喜事既定,再交给阁下,好谈结亲辈一事。”
“好。”
谢玉台应道,却知道这一日是遥遥无期。
夏衍敛眸微一致意,便转动轮椅,向飞鸿桥另一面行去。这位国师大人的时间一向比金子还珍贵,事情办妥,便不会再多停留。而谢玉台看着那人逐渐远去的背影,鬼使神差地叫住了他。
“国师大人,请等一等!”
谢玉台三两步跑上前去,转到夏衍的正前方。他似乎有些惊讶,面无表情地道。
“七皇子还有何事?”
谢玉台有些着急,连语速都变快了几分,“在下刚刚在华胥洞中与女君交谈,听闻桉淄一战危险重重,燕冰所带兵马不足敌方五一,却还要收故土、破城关,实在是……”
他组织了一下措辞,“太难为他了。”
“燕冰自请此战,并没有人强迫他。”夏衍说此话时,眼神冷冷地染上一层霜雪。“他自愿为国捐躯,七皇子不必替他打抱不平。”
“我不是这个意思,燕冰的选择我一向支持。”谢玉台深呼吸了一口气,“我只是想以私人的名义,请国师多照拂一些他。”
“本君身处青丘,如何照拂?”
“在下知道,历来青丘鏖战的兵术阵法,都是由国师大人批准后执行。大人虽行动不便,身处囹圄,却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若说这青丘之中只有一人能帮到燕冰,那必定就是国师大人。”
“你想说什么?”夏衍的眸子移开谢玉台的视线,转向飞鸿桥下平静的湖面。
谢玉台见夏衍不看他,索性也不拘礼,直起身骨道。“本皇子虽然不学无术,幼时却也在先生的逼迫下读过几本兵书,知道战场上的权衡与牺牲,向来要以战况的大局为重,而非个人的伤病与生死。比如声东击西、调虎离山一计中的‘声东’者,就是被战术无情抛弃的那个人。”
谢玉台说到此处时稍稍停顿了一下,观察夏衍的反应。但那人并没有接话的打算,谢玉台只好继续往下讲。
“在下只是想请国师,运筹帷幄时多偏待一下这位执计的将军,不要为了战事取胜,而让燕冰只身涉险,陷入万劫不……”
“够了。”夏衍忽然开口打断,“还请七皇子适时止言。本君与皇子皆是两袖清风之人,不受无禄功,不听枕边言。皇子实在没必要为了此事,断送自己的百年清名。”
这是在斥他逾矩,也是在责他犯讳。青丘最忌不当职的王室干涉朝政,谢玉台此番言行,已然逾越了自己的身份。
但当他从女君口中听到议事廷欲令程燕冰只身潜入敌营,取对方将领首级之事,他又怎能袖手旁观,不发一言?
“燕冰是本皇子在青丘最好的朋友,也是唯一的朋友。还望国师大人能明白在下的冰雪之心,定策一事,三思而后行。”
“七皇子大可以放心。”夏衍抬臂,转动轮椅绕过了谢玉台,“因为没有任何一个人,比我更希望燕冰能毫发无损地从战场上回来。”
那人说完这话径直离去,没有给谢玉台再拦下他的机会。他虽乘坐轮椅,身形也如风一般轻盈,转眼就消失在琉璃阶的尽头。
谢玉台看着那人离去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他还记得这位青丘的国师大人,四十六年前也是个英姿飒爽的将军。彼时与程燕冰一起上战场,鲜衣怒马挥斥敌营,也曾被青丘众妖美誉为“冷面战神”。二人配合默契,战无不胜,一同打下了青丘的数片疆土,出生入死间,是甘愿把自己的后背毫无保留地交给对方之人。
可后来,夏衍却在突破九重心法大关时走火入魔,身体落下了永远无法治愈的残疾,只能退居幕后,做一方不见刀光剑影的军师。
而据谢玉台所知,夏衍从小修习的心法,正是无情道。
谁也不知道,一向高洁自持、冷淡如水的夏家公子为何会在修无情道时走火入魔,而他本人也从不对外界言明此事,女君甚至一度想要调查是否有人暗中加害于这位天之骄子,却被夏衍一概驳回,只声称自己是“一时不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