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公公在回雁山庄以身救驾,失去了半只手掌,按理是不该再在御前伺候了,可建文帝感怀单公公忠义,不仅命令最好的御医给他治伤,而且比从前更加信任他,将他提到了邢公公比肩的位置。
他左手捧圣旨,右手的臂弯托着一把拂尘,阴柔的声音含着笑:“老君快别多礼,皇上说了,老太君是我大楚的祥瑞之人,必定能日月昌明松鹤延年。”
崔老太君盛情邀请单公公入席,单公公推辞一番以后,便却之不恭地在男宾席坐下了。
见到单公公,在座的女客都颇为不自在。
男女客人都是分席而坐,中间只隔了一道屏风,单公公的身份瞧着尊贵,其实略有几分尴尬。
单公公如今是建文帝跟前的红人,女眷们原先还想聊一聊家常,现在有个建文帝的“眼线”杵着,她们更是不好开口了,又想起双庆楼的戏,表情自然愈加一言难尽。
偏偏崔老太君主动道:“公公早来便好了,双庆楼的戏刚唱完呢。”
“哦?”单公公举杯,饶有兴味:“不知是什么大戏竟能入了老太君的法眼?”
崔老太君微微一笑,真的毫无顾忌地把《半璧江山》的内容讲述了出来。
单公公煞有其事地听着,末了,点评道:“这戏班子倒的确别具一格。”
话落,那些本来如坐针毡的诰命更局促了。
晏凌没这方面的困扰,她与慕容妤母女同桌而食,对面则是小徐氏。
小徐氏眼看晏凌默默用膳,忽然笑了笑:“宁王妃,长幼有序,你的母亲和你的妹妹就在面前,怎么不见你夹个菜给她们?难道你回骊京这么久了,还分不清她们的饮食喜好?”
晏凌停了筷,刚要接腔,慕容妤突然示意朱嬷嬷把自己手边的糖醋带鱼端给晏凌,尔后,又在鹦哥的帮助下给晏凌夹了一筷子香椿炒鸡蛋。
“母亲的眼睛不方便,不过心里是透亮的,你平素回府就爱吃这道菜。”慕容妤温声细语:“快吃吧。”
见状,晏瑶也不甘示弱地给晏凌夹了几筷子笋片:“母亲经常提起你喜欢吃笋子,现在不是春天,吃多了也不会发。你就别给我夹菜啦,我刚回骊京不久,今天还是我们姐妹第一次同桌吃饭,下次我去王府做客,你再叮嘱小厨房给我做好吃的。”
一席话,说得漂漂亮亮。
既点明慕容妤在国公府经常提到晏凌以表亲近,又替晏凌解释了她为何没夹菜给自己吃。
晏凌顿住,脸上颇有动容,真情也好,假戏也罢,这还是她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刁难时有“亲人”出面解围,定定神,她倾身用调羹勺了一块麻婆豆腐给慕容妤。
“母亲,您跟父亲都爱吃辣,但父亲前阵子说您身体不太好,不可以吃太多辣子,我刚才尝过这道菜了,虽然叫麻婆豆腐,可不算特别辣。”
慕容妤声称自己双眼不便宜,晏凌索性将那块四四方方的豆腐放进了慕容妤手侧的小碟子,犹豫片刻,她抬手握住慕容妤的手背,把她的手往小碟子那里带了带。
两人的手再次碰触的那一刻,慕容妤愣住了,温暖滑腻的掌心裹着她手背。
她很难描述那种叫她并不讨厌的触感,就像刚出娘胎的小婴儿依偎在母体身边。
“阿凌的心意,母亲知道了,快用膳吧。”
慕容妤拍拍晏凌,侧头,那双看不到任何东西眼白居多的眼睛恰好对准了晏凌。
晏凌听绿萝提过,其实骊京很多贵妇都歧视慕容妤的眼疾,不懂事的小孩子还被吓哭过。
然而慕容妤天性不服输,她越是被看扁,脊梁就挺得越直。
从小到大,每次她出门都不肯用帷帽遮面,她选择最粗暴又最直接的方式直面自己的残缺,捍卫自己的尊严。
思及此,晏凌轻声一叹,慢慢坐了回去。
这母慈女孝的一幕又狠狠打了小徐氏的脸,她不阴不阳地哼了一声,再无言语。
晏凌沉默地吃着慕容妤夹的香椿炒鸡蛋,无端的,心里倏然涌起悲喜交加的悸动。
十八年了,这还是她头回吃到“母亲”夹的菜,尽管慕容妤并非是她的生母。
可这一刹那,内心深处流淌着的浅浅满足,却是无与伦比。
慕容妤看不到晏凌的表情,鼻端还能嗅到麻婆豆腐的香味,她迟疑一会儿,终于是舀起那豆腐送进了嘴中。
……
从崔家出来,晏凌闷声不响地上了马车。
绿荞不解:“王妃,您怎么不开心?刚刚在崔家不是还挺好吗?”
晏凌摇摇头,撩起车帘看了一眼窗外。
慕容妤母女上了卫国公府的马车,似乎是觉察到晏凌的视线,晏瑶略略偏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