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方绪张大嘴巴,脸上的表情精彩极了,“天哪,你是怎么告诉他的啊?”俞亮沉默了几刻钟。
“我跟他说,时光是我身上最好的部分。”
“……呃。”方绪有点迷糊,他开了一段车,才问,“然后呢?没别的了吗?”“没了。”
“那……这……这怎么——老师是怎么说的?”
“他什么也没说。”俞亮回答。
他回忆起了父亲当时的神情,手指在身侧微微地攥紧。
“他一定知道。”他接道。
“……就算是知道。”方绪咽了一下口水,“你就不害怕吗?就这样告诉他?在这样做以后,不说你自己,老师又会怎么看待时光,你有想过吗?”
俞亮转过头,看了他一会。他说:
“我爸在时光身上倾注的心血。”他皱了皱眉,“不比你的少,师兄。”
“不仅如此,他还跟时光相处了那么久。时光是他的学生,是他花时间去培养的人。就算他因为我的话而对时光产生了什么别的想法,他最起码也会先去看看,看看这个自己培养了这么久的到底是什么人,会怎么说怎么做,而不是因为我说的几句话,就对这个人有所改变。他自己有眼睛,当然就会靠他自己所见到的一切来证实;偏听我的一面之词,这不是他会做的事情。就算他真的丝毫不在乎时光的感受,他也不可能让别人来替他判断自己栽培了这么久的对象到底是什么人……”他稍微停顿了一下,声音有些低沉,“就算这个‘别人’是我,也一样。”
“嗯……”方绪把着方向盘。看着前方灰色天幕下的车流,他轻笑了一下。“老师这个人呐,很固执。”他说,“比起我们,他确实更相信他自己。”他往副驾驶座上瞥了一眼。俞亮没说话。
“其实,小亮。”方绪瞧了瞧他,“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没有成为棋手,老师跟你现在会不”会是另一种关系?”
俞亮朝他望了望。
“没想过。”他答道,“我五岁的时候就开始下棋了。九岁的时候我碰到了时光,然后去韩国留学。今年是我做棋手的第十四年。”
他抿了一下嘴,“十四年里……我没有想过自己不当棋手的样子。”
摆在脚下的雨伞,叠起来的伞布间隙里往外渗着水。他低头看了看脚下,用脚尖在座位下面拨弄了一阵。细密的雨滴密密地滴落在他耳侧的车窗上。
他把那团虬结起来的湿伞布拨到了边上,下颌收得紧紧的。
“十四年啊。”方绪轻声地重复,“这种时间跨度还挺让人怅然的。
“花了这么多时间,如果不出什么好成果,难免会让人失望。”
“……反正我不觉得。”俞亮慢慢收回视线,看着车前窗上左右摆动的雨刮器,他动了一下颈子,左嘴角往下撇着,流露出一些略显挖苦的笑意,“我还有很多个十四年,我不害怕。”任何结果我都等得起。”
方绪朝他扭了一下头。
“的确是这样。”他的话语里隐含着一丝让俞亮察觉不到的羡慕。
俞亮跟他对望了一眼。他抬手摸了摸后脑勺,把目光投到窗外。
方绪看不见他的正脸,却听见他忽地一声轻笑。像是自嘲,又有一些轻微的忧郁,“师兄,说到底,我只是不甘心。”
方绪睁了一下眼睛,少顷他看回了车前。
车行之间,俞亮转过去的后颈绷得笔直。他放在车把上的手也捏紧成了拳头。“我只是不甘心……”他屏住气说,“真的很不甘心。”
或许他可以不带任何期待地去下棋,反正围棋早晚也会以它的方式来回应他,他也从来不需要为此纠结什么。可父亲和时光却不一样。
报就会更多,心里的渴望攒聚着,永远得不到满足。
那分明是不会有尽头的。
“为什么我做过的事竟然不能替我传达全部?我不理解。你要我问他们、关心他们,我也不知道该问他们什么才好。从小到大,我从来就没有开口跟别人要过任何东西。我是有愿望,但我不想求着别人满足我。”他咬紧了牙,指骨捏得从皮肤下凸了出来,“如果真的会哭的孩子才有糖吃,那我宁愿饿死。”
车厢里的空气凝固了一阵子。半晌,方绪说:“要下匝道了。”
他把方向盘右打,一辆长厢客车从左侧疾驰擦过。两辆车并过的时候,方绪的下一句话几乎隐没在车鸣的长啸中:
“别人喜欢你,可不是在给你施舍啊,小亮。”
车声呼啸。
俞亮看着他,竟是愣住了。
——“又下雨……”
好不容易挪到第三高架,开出去三公里不到就又碰到了堵车。沈一朗有些烦躁地皱起眉,转头去看车前液晶屏显示的时间。“俞九段是今天上午离开棋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