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的反复思考中徘徊了良久以后,俞亮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以这种方式得知父亲卸任的消息。
在俞晓旸最初朝棋院提出的请求中,包含辞退他在国青队的任职并给予处分,这当然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他曾是中国的围棋英雄,如此处置势必会掀起轩然大波,何况据俞亮自己的了解,范筚蓝和他的家人都没有什么归咎父亲的意思。
不是家属要求,棋院也不会属意,那么这就只能是俞晓旸自己想做的决定。
“……确实,大家都会,把你跟你爸……做比较。”时光轻声说道。他瞧了俞亮几眼,对方不接他话,他就又说起来,“可是,棋院的大家,其实是分得出你和你爸。因为,你们下棋很不一样。”
他揉了揉脸颊,朝俞亮又打量了一番,才说:“我觉得你跟俞老师……没有,呃,那么一样。”
他说着话,在自己大腿上锤了一下,用有些寂寞的声音道:
“不过……也许你说的没错吧。他们……队里的其他人,大概不喜欢他。”
邓柯平那句干脆的“我不去”还停留在他的脑海中。他低头掐了掐自己的指甲,心里止不住地涌出难过。
“不用太在意,他不会当回事的。”俞亮瞅了他一眼,看似无意地说道。
“也不是很在意,只是……”时光摸了摸颈子,“感觉,好遗憾。”
对曾经屹立在中国围棋之巅的俞晓旸来说,自己不过是一个曾受过他教育的后辈罢了,连师徒情分都算半路。事已至此,而他还是没有办法对俞晓旸这个人给出太清晰的评价:让他背几百张谱的人是俞晓旸,替门口老刘代练的人是俞晓旸,面无表情地告诉他不要用别人的行为惩罚自己的人是俞晓旸,他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俞晓旸那天下午在办公室对他说的所有话,是对方告诉他不要把自己的想法加在别人的身上,即使那个人想去死——可是,这样的俞晓旸,却请求棋院给自己处分,为了一个并没有怪罪于他的学生。
“有什么好遗憾的?你在他那里,吃了不少苦头吧?”俞亮朝他抬起眼。
“跟这个无关,就是觉得很可惜,他们……也许再也没有机会看见俞老师真正的样子了。”时光喃喃地答道。
俞亮擦拭的动作停了一阵,仿佛是在消化时光的回答。末了,他抬首朝时光说:
“他只是做了自己的选择而已。就算你再怎么遗憾、再怎么可惜,你也不是他。而且,你也不见得就知道他真正的样子是什么样。”
“‘自己的选择’……”时光用手指戳了戳一边的棋盒,“到底要怎么做,才能确保每次都选对呢?如果什么也不选,那就不会选错了,但是……我不想什么也不选。”
“想保证自己选的都对?”俞亮说,他露出一点不置可否的笑意,“不管再怎么选择,需要的难道不都是理由吗?”
每一种选择的背后都是一个理由。理由很难被看见,但它就是存在。
“你是说自己要说服自己吗?”时光艰难地消化了一会,反问道。
“随你吧。”俞亮的回话很敷衍。时光托着腮瞧了他片刻,突然笑起来。
“……笑什么?”俞亮有些意外地看向他。
“就是觉得,你刚刚说话的样子。”时光抿着笑意,“跟俞老师特别像。”
俞亮咳了咳,也没有反驳他。一些凝重的东西还显而易见地压在他的心上,时光看得出来。
到站的时间是下午一点整。出了月台,时光把手掌搭在眉骨上,四下看去,遥遥望见两条并排站着的人影在朝他招手。他轻轻一愣,发现来的不光有沈一朗,还有方绪。
“师兄。”俞亮比他先一步走上去,“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原本确实只打算让一朗来的。”方绪朝沈一朗的方向扬了扬下巴,“不过后来跟冠名商谈得很顺利,回俱乐部的时候正好撞到他要出门,索性就跟着来了。”
他说着话,目光透过镜片在俞亮身上打量了一下,很快就把重心落到后头的时光身上。
时光本来在跟沈一朗说话,感觉到来自前方的视线,他转头一瞧,恰好与方绪对上。四目交接之间,方绪用小指一推眼睛鼻夹,对他咧嘴而笑:
“这些天,过得还好吧?”
他眼神里的暗示意味很明显,时光狠狠清了清嗓子。回想起来之前两个人在那家Family Mart的谈话,他很难立刻就对对方展露和气。
“夏休期还要训练,很辛苦吧?”沈一朗成了他的救星,一口就把话头转到了别的方向,“常规赛已经结束了,季后赛还要过个把月,回来一趟还是休息几天吧。”他替时光拉过行李箱,“厚哥那里怎么说啊,有没有给你主将?前两个月次常规赛的时候看见你还是三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