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姑娘瞬时便凑了过来,她一把掀开桌案上的厚布,瞧见了被藏在桌下木箱里的赵崇。
“快过来,杜郎官!”她低声说道,“那个孩子在这里!”
赵崇用尽了气力,昏昏沉沉地抬起眼,只瞧见她模糊的侧脸便彻底地昏死了过去。
那该是一张柔美稚嫩的面孔。
纯善,果敢,唯独脾气过分得骄纵。
她是暗夜里的光,也是她这一生的救赎。
从回忆里挣脱出来的时候,赵崇已然泪流满面。
陆卿婵性子柔婉,守礼贤淑,荣辱不惊,满身都是世家女的矜贵,连太后都对她赞誉有加。
鲜有人知晓,她幼时也曾被人疼宠溺爱,养得既骄纵又任性。
他拼命地想要报恩,却不知晓那真正救下的他的女孩,从来就是被他百般摧折的妻。
真是阴差阳错,真是报应不迟。
赵崇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他眼前崩塌了,轰隆隆地倾倒,将他的心重重地碾碎。
他的手扒在地上,指节发白,冷汗一层又一层地出。
肺腑里也涌起尖锐的痛意,血气猛地冲上喉间。
赵崇狼狈地倒在地上,一口一口地往外咳血。
肉身上的疼痛早就算不得什么,心口钝刀子割肉似的痛才是真的可怖。
就好像有一双手攥住他的心房,用十指将他的心脏给掐烂。
赵崇的衣襟被鲜血浸湿,然而他却仍是执念地跪在地上,像是想要用手拢起些什么。
“卿婵,卿婵!”他哀哀地唤道,“卿婵,你生病了,得看医官!”
赵崇状似疯癫,王雪识却看出了他陷进的是哪段回忆。
陆卿婵的身骨原本没有那般差,是前年冬大病过一场后方才每况愈下。
赵崇沉迷享乐,为遮掩日日笙歌玩乐的事实,愣是不给陆卿婵请御医,这才导致她的病症不断加重。
陆卿婵肺疾严重时,仅是心绪波动便会咳血。
现今赵崇也患上了同样的病症,当真是因果轮回。
王雪识攥紧了掌心的佛珠,忽而也撑不住地跪了下来。
她怀着快十月的身孕,可眼底却满是忏悔。
赵崇是做错了事不假,但当初若不是她为了保全自己背弃家族,巴巴地给赵崇做外室,领下那救命的恩情,根本就不会惹出这般多的祸事。
那日从柳氏的府邸出来后,王雪识便彻底疯了。
她尖声说道:“都是报应,都是报应!”
赵崇却好似突然清醒过来一样,他满脸血地奔过来,死死地钳住王雪识的脖颈。
他凄厉地说道:“都是你的错,都是你的错!”
“你怎么敢的……”赵崇的眼里也似要泣下血泪,“将我的妻子还予我,还予我啊!”
侍卫紧忙要上前拦住他,可王雪识登时便给了赵崇几巴掌,生生地将他打得歪倒了身子。
赵崇如今多病孱弱,瞬间便开始哇哇地往外吐血。
王雪识犹嫌不足,她站起身像赵崇曾经待她那样,狠命地踹向他的心窝。
“演得久了,你还真当自己是什么痴情人吗!”她声音尖锐地说道,“你就是活该,你就是该死!”
侍卫顾忌王雪识快要临盆,不敢太大气力地拽住她。
于是她越发暴戾起来,压抑经年的怨恨全都迸发出来。
“陆卿婵这辈子做过最大的错事,就是在那年救下你个白眼狼!”王雪识厉声说道,“她就该看着你被人牙子打死才对!”
赵崇一阵阵地咳着血,听到这话却安静地下来。
“你说得对,你说得对……”他悲凉地说道,“我早就该死了……”
柳乂冷眼看完这场闹剧,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回到府中后,他进了书阁,将那些写满了旧事的文书尽数烧掉。
这些脏污的晦涩事,也该是时候被彻底清除了。
从此他的阿婵再也不会被过往侵扰。
她只会是这世上最快乐的小孩子。
*
陆卿婵睡醒的时候已经暮色昏沉,她的心情莫名地舒畅许多,肺腑里也没什么积水般的滞塞痛意了。
她揉了揉额头,半晌也没想起是做了什么好梦。
侍女为陆卿婵奉上茶水,她还没有喝完,柳乂便回来了。
他似是刚刚沐浴过,外衫的香也是新熏染上的,原本飘忽的冷香稍显浓烈。
柳乂抬手接过杯盏,将她抱在膝上,喂她继续喝水。
陆卿婵愣了一愣,她有些羞赧地想要从他身上下去,但柳乂却按住了她的膝:“又没有人看。”
内间静悄悄的,侍女也早已离开。
但陆卿婵还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她的手指搭在杯盏的边沿,小声地说道:“可我也不是三五岁的孩童了。”
“那有什么?”柳乂的声音微哑,“可无论阿婵几岁,都该是比我小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