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合楚敬川的胃口,就说明聂堇绝不是个只甘奔命于人的奴臣角色。
可他未尝不曾想过放开手去,让聂堇尽情展翼。聂堇越是决绝,他便越是惊疑,惊疑这多少年来,他竟从未看明聂堇的所思所想。
如今既是要敞开,原也是他有心引至。与其一再遮瞒,不愿教自己窥见真心,干脆些挑破了,便可以省得自己一再苦心遭负。
由是伴着厉责,他非但不见惊怒,听着听着,眉心竟愈发开展,仿佛聂堇的一字一句,数落的实是自己的仇敌,只落在痛快处,一丝也不能激起他的不甘。
如此一来,顿添诧异的,倒成了起先斥骂的聂堇。
他看着这人,眼中含痴带怨,分明已能觑出不忍,可移眼时,又霎时转回了先一刹的寒怆。
他终是什么也不想再说,紧了紧手指蜷攥的动作,忽将肩背一带,傅征未及眨眼,便见整枚玉簪卷着阵风,乍坠至地,霎时崩裂为不计其数的玉屑。
震骇之中,他根本分不出余神去逐聂堇的身形,侧首轩窗之外,一道修长的影子陡现即隐,他心中全为僵木所据,整个人俨然动弹不得,便只由那影子掠闪不见,良久之后,他都未能想起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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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角一道长影投落,不知是否是因灯烛颤晃的缘故,尤显得单薄飘零,仿佛背后的人形并非经由血肉长成,而是一张再单薄不过的纸页。
赵容刚自巷尾另一头走出,即刻投入眼中的,便是这样一副孤影难支的情形。
他将步子催得极快,堪堪赶在这人倒下之前。将人在一间厢房中做了安置,盖上寝被,甫要动身走开,榻上的人便拧身猛挣,随即呻|吟不断。
接下紫茵阁执掌之前,身边有谁染了风寒,发了高热,又或意外跌坠,伤了筋骨,照顾人的活计,一向都由赵容亲力亲为。他这日本可多招呼来三五人,替自己代行照料,可莫名的,眼下明明是一副生面孔,他却颇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熟悉之感,照看了小片刻,越发挥不去想要探寻回忆的好奇。
但纵是好奇非常,他也知道,不等这人醒来,他做多少都是徒劳,且若探知了不该探知的消息,会招来何样的麻烦,目下还未可知。
这人固是睡得极不安稳,但大抵是因积劳过甚,一睡过去,耗去整整一日的时光,除了几声入梦时的呓语,再无任何似要转醒的迹象。
赵容已不知道,自己究竟换了多少张汗巾,只知催促在外的人,一刻紧张过一刻。前些日子,他本就忙碌不断,度上一整个月,也难得有一个时辰的闲暇。
跟外示于人的闲散不同,为了持住紫茵阁的诸种营生,他所劳费的心力,自诩远远不在他所熟识的任何一人之下。
紫茵阁既不招徕武客,又鲜少与暗道中的人物有来往,可走经闻听的消息,却总是比身在江湖中人的消息贩子还要灵通,能有这番成就,皆赖于赵容极尽心力的所得。
表面上,他所牵织的戏目,是诸多人跋山涉水只为争看一眼的稀世布设,但落在本人眼中,都不过是为了打听一件旧闻所排布的手段。
他想要一个人死,且要下场凄惨,就算能再生转世,也不能忘记自己予给他的教训。
可逢至今日,他所得的线索仍然寥寥可数。
那日多苟且一日,他便感到自己的恨意又累增一分,涨至最盛处,他甚至期望,自己能够以身为引,诱使那人冲动现身。
每当思及这处,他便发觉多年累积的不甘,犹如一张巨网,随时会将自己彻底吞没。
难得遇上一个人,即使陷入沉眠,但似也有无穷无尽的痛苦,令其在梦中也受折磨。
他正看着这人,心想自己至少身体康健,即使夙愿未成,也好过如这人这般颓唐狼狈,未想才起了念头,这人竟陡将上身挺起,支手在额前,接连疾喘了数下。
赵容试探着开口:“阁下,此地乃紫茵阁,且恕赵某好奇,阁下可是有宿疾在身?倘若如此,何妨赵某寻来一位医者,替阁下稍作看治?”
时隔多年,再见到赵容其人,聂堇觉得对方犹如当日,气度蹁跹,容色照人,看不出有任何变化。
忽逢故人,按常理,他该是眼露雀跃,令彼此俱得一份欢喜。但他刚想露出喜色,寻见赵容的疏离目光,又如火覆霜冰,霎时将心底浇得透凉。
及此他才想起,与赵容相识之时,傅征根本未曾允他露出面孔。他以赵容为旧识,赵容却无法同作此想。
以他如今的境遇,根本不该盼望在这世上有更多纠扯——
这一时心灰意冷,眼角微垂,正待起身下榻,聂堇的肩侧却忽而一重。赵容仿佛身中惊雷一般,上身猛颤了一下,即刻又持住,但开口时,激动已再无法抑束:“聂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