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着仇人的面,灭亲毁家之举,尚不至于令傅征释出狠招,严江当下认定,就算自己再问得多些,傅征也不会以之为冒犯。
但未能想到的是,将才问出这句,傅征即又冷下脸色,比两人适才相对时的面色更加阴沉,显见笃定了要走的心思。
严江顿时有种七窍生烟之感,火气几乎下一刻就要窜出喉腔,“姓傅的,你莫不是以为,小爷我胳膊肘向外拐,放着个富贵闲人不做,偏要随着你们,一辈子凄凄惨惨,做个食宿无定的野夫?”
瞿歆有了新宅邸的事,严江其实已有听说,但他一想到朝堂上诸多人暴起口攻的局面,便觉得就算眼前有居所,日后也远难保证长久。
可纵是如此说了,傅征的反应犹然冷淡。仿佛忘记了该如何言语,只顾埋头前行,根本不欲与严江多语。
见得此状,严江益发感到不平,若不是因为傅征相请,任是献上一大仓黄金,他也不想同湛安王府中的任何一人打交道。
为了一个结交并不甚深的人,他全没有必要去忍受一个自己最欣赏不来的人物,遑论傅征前来寻见他的时候,态度还高高再上。
就算人人皆知他与皇位无缘,可换作是谁,“七皇子”的名号,怎么也应该起到震慑于人的功用,断不该似傅征一般,为数不多的尊重,都是经他多番敲打方才有领悟。
念及此,严江不禁在心内暗嗤,若不是傅征运气极佳,遇上的是自己这样外冷内热的仗义人士,换了任何一个自持身份的高门子弟,想来都决不甘肯同傅征为伍。
正行之间,就在严江下定了决心,要弃开傅征一人独行的时候,傅征却乍然开腔,将他险些惊得一跳,“严公子,那人予我的,我终有一日会逐样奉还,至今我所使的一招一式,不是自我傅家传承而来,就是我自行钻研所得,只有阿堇才是真正承他衣钵之人,有朝一日,待你见过他与人交手,你便知道,我绝无半句虚言。”
“虚不虚言的,同我又有何干?”严江不耐烦地接道:“总之这人做过你的师父,我纵是不曾正经习过武,总也知道,做师父的,总不止于传授本门功夫,就算你另择一径,他既担了师父一职,就势必要予你指点,教你不致走歪甚至走偏。就算在你看来功劳不大,但放眼世上,似你这样的徒弟,只是戒除傲气,只怕就要劳神费力好一阵子,你如何不惦记他的恩情,总也不该当着外人,那般不给他体面。”
这些话出来,傅征尚无太大反应,却是严江自己先难抑住惊讶。
往常只有他嫌别人啰嗦肉麻,如今换成自己来劝旁人,说出的每一句话,回想起来,都令他感到格外的别扭,仿佛有个从不相识的人,同自己换了魂。
但话已经说了,毕竟无法收回,他只得紧崩肃穆,让口吻更添郑重,“你莫要以为,驱使了我一二次,即就表示我待你死心塌地,我只是……只是看不过眼,尤其是李宸睿那厮,只仗着出身好,就狂妄得不知天高地厚,当年我爹……罢了,同你说这些作甚,此前答应你的事,我保证不会食言,但只要达成了你的愿想,往后你我便再无瓜葛。”
他故意将语气说得决绝,原是期望傅征多少有所挽留,显出他的地位之重,尽管一再做了暗示,傅征的表现也尤是木讷。
及至此时,严江才慢慢回觉,自从见过“师父”以后,即使已经抽身,傅征也仍似困在了当时,尽管面对那人时的口吻格外决绝,但相别甚久,也犹显得失魂无措。
他本该果断道别,此时却禁不住脱口追问:“你那师父,莫不是挟了你那个相好做人质?”
说毕这句,傅征的脸色已然不能用难看二字来形容。眼下再不脱身,只怕博来的,绝不仅是一场舌战那般简单。
“这事就这么定下了。”话音甫定,严江几近夺路而逃,转瞬就在林丛不远处消匿了身形。
傅征全看不出一丝想要追赶的意思。他返过身,伴着渐深的夜色缓步徐行——
他想到楚敬川会现身,却没想到会现身得如此之快。他有诸多筹谋,尚还来不及同聂堇细讲。但细细想来,于如今的聂堇而言,讲与不讲,二者之间,似乎确无甚大的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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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巷曲折,迂回反复。尽管聂堇已非初次寻来,但遍及周身的清寒,还总时不时地抵来僵束。
他知道自己不该太过畏缩,转进一方小院的时候,他刻意挺直了背板,试图显得气足神完,可越想如此,便越是显得气色苍白,愈似一个飘身而行的游魂。
一间小室,灯火如豆,主人悠悠然迎出檐下,露出一抹意味驳杂的浅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