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方一会面,客套寒暄过后,即要由他慷慨陈词,言明来意。陈经到了这时,还在为拟好的开场白以何种口吻开讲而发愁,脚步稍一逡巡,便引得傅征回过头来,“待会儿我若不唤你,你便不用出来。”
听得傅征此句,陈经不由得想到,自己这一路来的不安,或许起先就被傅征看破。当初有几分大胆,如今就有几分拿捏不清深浅。
这场会面来之仓促,傅征只要求他在招呼之际陈言一番,此外便再未提过其他。
陈经脑中却始终放不下此前与官兵对抗的恢弘场面,众人如何舍生忘死,他都看得清楚,只恨不能冲入杀阵,如今到了他来展现的时候,他并不担心自己会露怯,心中无着落的,实是没有让自己的气势稳压对方一头的把握。
走过最后一道穿廊,即是李宸睿邀请众人会面商谈的所在。
傅征才从门内迎入,一声朗笑便自庭角突兀传来,“傅小公子,当日观你气宇非凡,数年未见,果然更添乃父之风,可喜,可喜。”
在傅征耳中,这世上最不应当叫出傅充称谓的人,即是面前的李宸睿。
一半人还未入内,陈经已然感到气氛的剑拔弩张。他虽有任命在身,却也担怕两方开场不谐,冷不防动了兵刃。正待他抢上前,想去看看傅征是否变了脸色,一步还未迈出,便听得傅征淡然相应:“世子算计百端,也颇符令尊多年立于朝堂的名声。”
李宸睿适才那般开口,实是事前拟定的想法,思及当年告知傅充死讯之时,傅征心神顿失的表现,不到四年时间,他不认为如此短浅的世事经历,会让傅征一下子改了心性,对他的激将无动于衷。
然而傅征终是未能如他所愿,呛回来的一句,李宸睿听得多了,也并不觉得如何刺耳。
两人视线才接,他便一敛最初现身时的轻讽,将容色端持得十分正肃:“傅公子,我实然不解,你既得了莫大一份机缘,自己享受便罢,为何偏偏要冒天下之大不韪,教我这旧识难做?”
此言一出,傅征身后随即有人露出不屑之色。以李宸睿这一时的说法,似乎此前两方对战,取胜的实是朝廷一方。
陈经思至更深处,不由皱了皱眉,他对这位世子的个性略有耳闻,大多都称此人能力平庸,在湛安王的诸多子嗣当中,尽管手握实权,实际并不受宠,他原以为,这人不过是个生养在富贵之家,惯于养尊处优的无能纨绔,以眼前的所见,他只能认为,此前打听来的消息,原是以讹传讹,根本没有一条与此人真正相干。
两方皆有估错了的地方,处于对峙焦点的二人,神情犹然看不出太多波澜。
李宸睿既然设了招待的排场,便不能任由场面一再僵持,当下持住和气,恭敬对傅征道:“傅公子,你既已驾临敝府,何妨暂留一夜,让大伙饮个欢畅?”
湛安王府的厨役,大都是宫廷里的尚食局出身,烹炸煮烙,都操弄得极为熟稔,毫不逊色于外间的酒家。
傅征晓得这些,都是自柳跃口中听得,他虽从不贪求口腹之欲,听得李宸睿如此开口,立时便想到柳跃贪嘴时的神情,不由得发出一声轻笑。
李宸睿无从猜知这一笑因何而起,但见傅征眉头平展,不似讥刺之意,越发抑不下诧异,“傅公子?”
尽管失态在先,傅征并不觉得有挽回的必要,开口即能听出不耐:“殿下既然有心慷慨,傅某自无理由推拒。”
“好!”李宸睿实未料到傅征会答应得如此爽快,虽是紧接着做了应和,但随后对上傅征的视线,脑中却霎时转作一片空白。
种种安排,较之他事先想象的情形,样样都来得太过容易,虽然心有狐疑,但得手既在眼前,忽然心生畏怯,确不符合他素来自信施手的个性。
就算傅征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存了后招,携来的人数如此之少,怎样也不可能逃得出自己布设多日的天罗地网。
他从前能除掉人人都视之为一代豪雄的傅充,再除掉一个扬名尚还不久的年轻后生,怎么看,都该是胸有成竹,当年他失手将人放掉,是因对傅宅的布置仍有不知悉处,让当初的两个钻了空子,如今的所在,却是他自小到大,进出的次数根本数不过来的自家庭院,断没有再失手第二次的理由。
猎物既已入瓮,眼下他要做的,即是悠然无状地从场中离开,不要让傅征有一丝警惕,他既早早脱身,便不可能再有供以傅征行擒王之举的机会。
今次得了手,他便能够伸手直够天颜眷顾,再也不消事事都仰这一府将死之虫的鼻息,一旦成了那般,多少年来的屈辱,便终于能够换得自己想要的结果,他该是何等的得意,何等的畅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