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敢做得更显眼,这个家庭唯一关注的就是这个孩子, 因此她也只能面上做出被喜悦冲昏头脑的样子, 和多年盼望一朝得男的期许。
李壮母子看她的样子,再见她这么多年安分老实,终于能放松些警惕, 不再整日整日用绳子拴着她了。
这几年里, 她即便在下地的时候,身上也被牢牢绑着, 绳子的另一端系在李壮身上。她不是没想过逃跑,可那绳子极短, 她必须和李壮并排工作,也就时刻都在他眼皮底下。倘若那股牵引的力量没有了,李壮肯定一瞬间就能发现。
她也从来没有被分配到过能割断绳子的农具。每次等到需要收割的时候,她则一直被关在家里,不许出去。
村里的女人很多都是这样的,没人能逃避劳作。即便是要一边带孩子,下地也不能有一点含糊。就比方说,蒋欣芮曾经很多次见过宋甫昕,几乎是眼睁睁看着她带的孩子从一个变成两个,直到现在又变成了四个。
宋甫昕依旧是那副不太机灵的样子,甚至相比于刚被卖来这里的时候,人显得更傻了,从笨拙变成了愚钝。
也许是因为无休止地生孩子,或许是因为她即便很听话,也受了许多折磨和虐待。
蒋欣芮甚至觉得,宋甫昕现在看上去的样子,和她被带走时,自己母亲的样子差不多——可她们却相差了二十几岁。
“宋甫昕,你好吗?”
蒋欣芮是慢慢才适应连名带姓地称呼别人的。她开始叫她甫昕,但是她没什么反应。直到蒋欣芮着急了,把她的全名脱口而出,她才像从某种符咒中解除了禁止一样清醒过来,憨憨地朝蒋欣芮点点头。
后来蒋欣芮就记得,要称呼她的全名,否则她几乎忘了自己是谁。
“是你啊,吃饭了吗?”
“吃了。你呢?”
“一会吃。”
对话到这里戛然而止。蒋欣芮不知道该跟她聊什么。问她过得好吗?这个问题也不需要问,用眼睛看就能很轻易地得到答案。问她以后有什么打算吗?她或许会茫然着那双空洞的眼睛,了无生机地看着你。
她能有什么打算?谁会允许她为自己打算?
再或者,问她怎么才能逃出去吗?有一个瞬间,蒋欣芮觉得这个问题对于宋甫昕来说太残忍了。她在花一样的年纪被拐走,离开她赖以生存的家,来到完全不能给她任何保护和庇佑的贫穷山村,在这里被迫怀孕、生产,又在极快的时间里再怀孕,再生产,无休止地循环往复。
蒋欣芮曾经听说过,女性会在生产后慢慢忘掉自己孕产期的那些痛苦,比如那些无法合眼的夜晚,和满是血泪的剧痛。这是女性对自己的保护,也是繁衍的魔咒。
可是,她想,即便这种苦变淡了,可是一次又一次的叠加,一回又一回的深刻,宋甫昕心口的那块肉是不是已经被戳烂了啊。
在这个时候,如果告诉宋甫昕,自己准备逃出去,这个地狱一样的地方原本有办法可以逃出去,即便希望只有万分之一,可这万分之一对于宋甫昕来说,不知道是救赎,还是更进一步的迫害。
是了。她的苦不只是养育了四个孩子,还有那些生下来,却没能活下去的。
因为她曾经生过两对双胞胎。
蒋欣芮见到过,却在后来的某一天,突然发现宋甫昕带的孩子变少了一个,她的生命力好像又被抽走了一些,干枯的和地里的稻草人没什么区别。
蒋欣芮不敢去问宋甫昕,只能私下问李壮,问他知不知道,那家人为什么少了一个孩子。
在李壮习惯性地控诉蒋欣芮是不下蛋的母鸡后,还是给她解释了,原来是因为那家的媳妇生的女孩子太多了。
李壮没有把话说完,但蒋欣芮已经完全懂了。
生的女儿太多了,所以要送走,或者直接抹杀掉。具体对那两个女孩儿做了什么,蒋欣芮并不不知道。她没见过谁家的坟地里面有女婴的墓碑,因此大概是丢到后面的乱葬岗里去了。
原来,那片野地说是叫做乱葬岗,其实累累白骨都是想要自由平等的女人和无力的女童。
蒋欣芮有时候问李壮,村子里这么缺女人,甚至到了要去外面买的程度,为什么生了女儿还要嫌弃,或者把女儿丢出去呢?
毕竟从外面买人又要花钱,又容易被抓。
李壮好像听到了极荒谬的事情,皱着眉瞧了她一眼,不屑地说:“买来的多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