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了几天了?”
焦老婶离不开那根烟袋锅,叼着木头杆子讲话的时候,嘴里含含糊糊不清楚。
“已经是有两天了,捂了被子喂了热水也不见好。这丫头也是,太不懂事。”
母亲指责起来,招娣为家里添了大麻烦。
“今天夜里我去外头给她叫叫。要是叫不回来,那就预备起来吧。”
焦老婶看了看招娣发抖的嘴唇和紧皱又突然舒展开的眉头,心里了然是被吓丢了魂,吩咐完就离开了。
“谢谢焦婶子!”母亲听后放心起来,让三姐在屋里照顾着招娣,自己则是下地干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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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娣自从大姐的坟前魂不守舍一样地回来后,这两日,仿佛都在一些光怪陆离的梦中。
高温,火烧。她好像流连到了地狱里的火海,哭嚎遍天,哀惨凄绝。
身旁走过些看不清脸孔的小鬼,仿佛没有注意到她一样,自顾自地向前挪动。有些鬼手上还捏着根铁链,晃晃荡荡地,链子末尾还拴着个鬼。
她拦住其中一个步伐缓慢的,恍惚间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你见过我大姐吗?”
“大姐?”那个小鬼的声音有些沙哑,缓慢又艰难地从嗓子里挤出来,像是咀嚼着这两个字一样。
“那你看看,拴着的这些,有没有?”那鬼像是说完才想明白,接着又补充了一句。
招娣心头一震,忙不迭低头看去。
地上那些被铁链拖着的,全是女人。
她的瞳孔剧烈地抖动起来,身体瑟缩着后退。她仿佛撞到了什么,但是又冒冒失失地继续跑。直到一脚踩空,又跌进另一个幻境。
如同隔世。
那里平和极了。人们都穿得整齐漂亮,连空气里都有香味。
她仿佛天然地对这里极为熟悉,顺着人流就走了起来。
人群走到一个个岔路口,又逐渐分散。慢慢地只剩下她自己。
但她不觉得孤单,脚步轻快,一个人走向终点的白色光圈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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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四丫头抱到路口去。”焦老婶在半夜如约而至,喝完了夫妻俩预备的稠酒,树皮一样的脸上有些发紫。
她是村里辈分最高的女性,没人记得她多大年级。也许七十岁,也可能有一百岁了。
焦老婶在地上画了个浅浅的十字,让王老四把招娣放上去,然后自己接过女孩的身子扶稳。
站好后,她让夫妻俩先往回走,走到路的尽头,闭上眼睛原路再折回来。
“金童提壶亡引水,三船不渡上更天。莫惊慌,莫惊慌,主人家中有黑狗,主人家中有红枪。”
她口中念念有词,半眯着的眼睛毫无焦点地呆滞着,耳朵又好像努力搜寻者什么声音。
“招娣喔!上身咯!”
“来啦!”
她开始这样一遍一遍地自问自答,在夜晚的路口实在诡异。
七番之后,她砂纸一样的嗓子几乎要说不出来话。喊完,她又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瓷瓶,将瓶中的鸡血点了一滴在招娣的额头上。
待血珠顺着鼻梁向下滚动,颤巍巍落下的一瞬间,她猛地将招娣向后放倒,拖着招娣离开了地上的十字。
等招娣的父母过来,闭着眼睛将招娣抬回家放回被窝里,这仪式才算完。
他们磕磕绊绊地将招娣沿路抱回院子。刚跨过大门,招娣的眼睛倏然睁开瞪大了,眼中流下两行眼泪来。
她不知是为什么。明明前一秒还行走在满是香气的整洁的大路上,下一秒就又重新回到了这个逼仄的院子。
潮热湿黏的腥气一瞬间冲进了她的鼻子,逼得她委屈极了。
父母却看笑了。
他们谢着还在喘粗气的焦老婶,并把招娣放在地上,眉眼弯弯地指责着她不懂事,给老人家惹了多少麻烦。
和颜悦色的辱骂。像割肉的钝刀。
招娣慢慢听不到这些了。她只听到月夜中自己如擂鼓的心跳,和脑海中盘旋不去的声音:“要逃出去!”
是的,要逃出去。
她要去外面。要去梦里安全的,芬芳的远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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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曾经逃过一次,在三年前刚刚来的时候。
人天生就是不长记性的。过去的痛苦记忆会慢慢淡去,哪怕再深的伤口也会叫人忘了疼。
况且,她又总是能复生的。
与其猪狗一样地憋死在这个小院里,为什么不努力尝试呢?
招娣的心中第一次盈满了希望,小小的身体甚至因为兴奋而抖动起来。
为了提高成功的可能性,她的第一步就是先了解周边的环境。
她开始趁着下地干活的机会往远处走。七八条路,二十多个岔路口,在半年的时间里她一一走过。
一开始,她经常因为到处疯跑而被吊起来打。她被说是“不知道回家的野崽子”,是“拴不住的疯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