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源堂是一座略显简陋草堂。
房顶上盖着用茅草编织成的草席,泥墙上糊着草木灰,用来保湿通风。
门前用篱笆圈出了小小一块菜地,根根耷拉着脑袋的不知名细草被几只白色母鸡按在爪子下折腾,不时发出咯咯的叫声。
殷停瞧着眼熟,这些鸡和他们昨天抓来煲汤的那只母鸡简直一模一样。
顺着篱笆往前看,贴墙的外檐下放着一只水缸,葫芦菜密密泱泱地把水缸侵占,几乎没留出一点缝隙。
殷停吸了吸鼻子,再次闻到了熟悉的清苦香味,抬眼一看,泥墙上果然挂着香蒲。
师父轻轻招了招手,茅屋上的茅草分出几根来,被无形的手操控着,编织成三只草人。
草人被手托着来到师父近前,他依次为三只草人装进符纸,最后吹了口气,三只草人如初生驯鹿,舞动着不笨拙的四肢,跌跌撞撞地落在地上,朝篱笆跑去。
草人从缝隙里钻了进去,抖落出身体里的草籽,草籽落进土壤,如竹节攀升般飞速生长,转眼成了亭亭玉立的娇俏模样。
还不等新生的草叶抬起害羞的头,恶毒的母鸡已经用尖喙把新草连根拔出,一只草人躲闪不及,也成了鸡嘴下的亡魂,剩下的草人叽叽叫着逃命,场面堪称血腥。
殷停北逗笑了,转头看向别处。
草堂处处有人长久生活的痕迹,屋外抻着的麻绳上挂着淌水的衣物,大开的门能看见室内光景,木桌上放着一碗稀粥,两侧百宝柜上层放着各式小玩意儿,有木头做的水车,狗尾巴草编织的草蚱蜢,最下层摆放着玉册,和抱朴斋中放置的玉册极为相似。
毫无疑问,这处草堂正是余明久居之所。
殷停一时从背后看向余明,一时扫向草堂。
不由得产生了强烈的割裂感,仅从外在来说,余明打扮不羁,样貌有种慵懒的荼蘼美感,和印象中清风雅静的道人绝不相干。
若是硬要从中抠出一丝半点的干系来,大概便是余明这个道号吧。
殷停想,他这样的人,或许会住在凡间的高楼妙宇,流连徘徊于馥郁芬芳中。
然而事实却恰恰相反,他住的地方竟然神奇地符合他的身份,甚至说得上简朴。
殷停头一回,仔仔细细地打量自己的师父。
余明道人带着他们走进草堂侧屋。
屋内放着一张小几,并三张蒲团,师徒三人论序分座。
师父掀不开的眼皮压着,从几下取出一只斑驳竹筒,扫向他们的目光带着三分打量。
师父凝重而细致地盯着他们的脸,像透过皮表看透了他们的骨血,以及最深处的思想。
目光在殷停脸上停驻的时间格外长,他不由得挺直腰板,喉咙里直发干。虽说他经常在心中编排师门中的各位长辈,但他的胆大包天也就止步于自言自语,真论起来,对于这些能呼风唤雨的神仙,他是万万不敢冒犯的。
殷停错开眼。
随着啪啪的竹签晃动声,余明拖着略长的语调说:“或许你们以为是你们选了我做师父。”
殷停和姜太平同时看向他,脸上的表情如出一辙——难道不是吗?
余明拿着竹筒有一搭没一搭地晃,手肘支在蒲团上,神色又恢复了让殷停安心的懈怠。
“十年前,我卜了一卦,卦象说我命中有三场师徒缘分,你们大师兄自小拜在我门下,他是一场,剩下两场便应在你们身上。”
这才符合情理,殷停心说,这些修仙者个个超凡脱俗,哪能被小弟子像大白菜一样挑拣,掌门说的徒择师仔细想来根本站不住脚,若师父真真瞧不上小弟子,莫非还能强迫?
便是强迫收了徒弟,日后也不会真心教导,反倒耽误了人。
殷停稍稍安心,这么说来,他和余明是双向奔赴,不存在一厢情愿了。
这厢殷停还在暗喜,姜太平已站起身再跪下磕头,“师父再造大恩,弟子无以报万一。”
慢半拍的殷停赶忙跟着站起来,跟着姜太平说了一通,心里却不住地想,姜太平是矩尺成精吗?说不了几句便跪下磕头,多来几次,我会不会跟着练出铁头功?
而且这般严丝合缝的规矩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就像他,从来分不清长辈礼,平辈礼。
他暗自寻思,姜太平的出生可能不一般,说不准是哪个世家大族流落在外的小郎君哩。
不过,他却不打算去问姜太平,一则姜太平从未试图冒犯他私事,二则,两人入列闲隐,前程往日正该如烟尘消散了。
两人再次临危正坐。
余明道人姿态远比他们闲适,几乎躺倒在地,他把竹筒放在小几上,位于殷停和姜太平正中,伸手便能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