茯苓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冲那团阴影喊道:“豆蔻,是你么?”
院风吹过,树影抖动,那特殊的一团却僵在原地,更显得不合群。
不多时,一名年岁约莫在十二三岁上下,穿着粗布麻衣,身形瘦弱,头发用红头绳绑起的小女童从梧桐树后转了出来,往前走了两步,却又顿住脚步,掐着手,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看。
“你等等,”茯苓朝她喊了声,披上外袍,提起台架上的手灯,推门走了出去。
手灯通体木制,像一个圆滚滚的小柿子,肚腹掏空,本该放置蜡烛、油脂的凹槽中却放着一块形状尖凸,像从某块完整石头上敲下来的指甲盖大小的灰白碎石。
手柄上雕刻着一枚小孩涂鸦似的符号,但就是这枚茯苓每每看了都犯晕的符号,却有不可思议的仙家法术,只要像现在这样,将指腹按在其上,摩挲三下,肚腹中的碎石头就会散发出足能照亮整间屋子的柔光。
看着手中亮起的提灯,那光好似是嫦娥玉宫中点缀的灯火,茯苓一时恍惚,思绪被拉回一载前。
那是如今岁一般的夏季,无休无止的暴雨。
临近五更天时分,地处偏僻的育英堂前来了两个身着茯苓从未见过的,如水波般顺滑的绸衣的官差,他们递给了茯苓一盏灯,茯苓将之点亮,至此一生的轨迹也随之改写。
茯苓回过神,握紧灯把,快步向院中走去,随着她的脚步,豆蔻苍白的脸色被灯光照得愈加清晰。
“豆……”
“都怪她,一切都怪她!是她倒反天罡,逆乱阴阳,连年争战!是她害了我们所有人!”
茯苓刚要出声询问,却被豆蔻突然的尖叫打断了,她瞳孔剧烈收缩,一面捂住了豆蔻还欲说话的嘴,一面熄灭手中提灯,拉着豆蔻快步进到屋内。
大门和窗户都堵得严严实实,一丝声音都泄露不出去,她胸膛剧烈起伏,转身看向攥着拳头、眼眶中噙着泪水,身子紧绷的豆蔻。
“豆蔻,和阿姊说说,你这话是听谁说的?莫非又去听了桃源布道?”她尽力柔和语气,但当“桃源布道”四字一出口,却不由得带上了质问的意味。
果不其然,豆蔻的情绪更加激烈。
“桃源仙师说的才是对的,正是因为逆帝,天下才征战不休,百姓流离失所。姊姊,我,阿恒,我们所有人,都是拜她所赐才做了无父无母的孤儿,她却假仁假义布置什么善堂,这样就能让我的阿父阿母回来吗?”
“啪!”
一声脆响,茯苓手掌发抖,豆蔻侧向一边的脸上浮现出一个清晰的红掌印。
她维持着偏头的姿势,呢喃道:“如今就连姊姊,也要死在她手上了……”
育婴堂中的所有孩子都是因战乱失去双亲的孤儿,尽管都是孤儿,其中却还有着些微的差别,如茯苓,她的生父生母皆是姜国之民,而豆蔻则出身自西边的齐襄国,于八载前,亡国于姜国的西伐之中。
齐襄国的平民百姓虽得到了妥善安置,但两军交战怎会没有伤亡?
豆蔻的双亲正是死于交战,间或说死在姜国将士手中。
此等事本不该被双亲身死之年仍是学步孩童的豆蔻知晓,但育婴堂、姜国的稳定,却因桃源布道掀起了风浪。
那是个谁也说不清来历,谁也不清楚具体人数的团体,人人以桃源仙师自居,着白袍,面戴绘制独眼的面巾,他们宣称姜国、逆帝是灾厄之始,若非逆帝挑起战乱,人间本该太平无恙。
而面对如此危言耸听,扰乱民心的团体,朝廷不知为何却对其视之不见,这一反常的举动,由不得人不多加联想——是否是身为姜国柱石的那位女帝身上出了变故?
是的,女帝。
豆蔻口中的逆帝,姜国,甚至半边天下的共主,是个实打实的女人。
这位女帝登上皇位的第一级石阶,便是与之同宗同源的皇室之血,那日血红映透半面天,女帝提着先代君主的项上人头加封冠冕。
那日的血日似乎是一切不详的开端,自女帝登位之始,隔年便天象大乱,旱灾、涝灾,几是连年不绝,似乎是上天在降下雷霆之罚。
有人说女帝是一切灾厄源头,恨不能生啖其血肉,还复天下正道,但有更多人,却将其视作启明星。
恨其者欲其死,爱其者欲其生。
二者如此极端,却是没办法的事。
盖因那女帝是一位凡间不曾见的,从天上玉宫中来的谪仙人!
随着女帝降生的虽有数之不尽的天灾人祸,但亦有更多实打实的便捷,观宁三年,大雨连年,陇西道、陇南道……多地突发涝灾,国师亲驾驭水,救多地于涝灾之中,救助之民何止万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