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如此也好,倒比初改头换面时冷心冷情、厌世厌己的模样更像“人”了一些。
他还在这里胡思乱想,便听见叶亭宴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周楚吟在一边摇头道:“若如你所料,皇后的目的从一开始便是收拢权柄、逐鹿天下,那么她当初……便是从你和宋澜之间择了他,因为他貌似更好掌控一些。”
“宋澜上位之后,她才察觉自己亲手养大了狼崽子。有玉秋实在侧,她一人临两人威胁,如履薄冰——她从前的盘算,应该是同你一样,徐徐图之,渐次渗之,等到时机合适再动手。可为了救下邱氏女,她不得不破釜沉舟、提前了计划,这才会生了同你说的、冒险对付玉秋实一事。其实他们二人同伴君侧,栽赃‘谋逆’,实在不难,只是各有忌惮罢了,如今她没有忌惮,玉秋实却有,胜算……”
他瞥了叶亭宴一眼,故意道:“退一万步,皇后若是失策,将自己一同搭进去,于你亦无碍——她要兰艾同焚,却是为你铺平了道路,无论如何,这一局,你都不会吃亏的。”
因蒙着白纱,二人看不见叶亭宴的眼神,只听他沉默半晌,惜字如金地开口道:“时机未至,我自尽力助之。”
周楚吟“啪”一声打开了手中的折扇,以此掩面,偷偷凑近了裴郗,小声道:“病根既是无他住,药石还同四大空[1]。等你求娶淑女时,可千万不要……”
叶亭宴冷着脸,不知扔出了手中什么东西,“咻”地一声将两只蜡烛齐齐砸断了。
第56章 燃犀照水(三)
叶亭宴来访时,玉秋实正在瞧着一份手边的邸报,抬眼见绿荷丛中粉衣郎,不免一怔,随后道:“叶大人,坐。”
二人相约之地是汴河上隶属于某座青楼的凉亭,时为夏日,荷风送香入亭中,周遭荷叶也生了老高,倒成了极佳的遮掩,纵然是夏日里时常来往汴河的各色游船经过时,也瞧不见亭中的人物。
玉秋实穿了一身深青道袍,十分古旧的颜色,而叶亭宴则穿的是素爱的淡粉薄纱文士袍,也不曾带冠,简单地插了一支花状玉簪,也不知是什么花。
二人对坐,任谁也想不到此为天子近臣,只觉一和蔼老人、一年少公子,赏心悦目而已。
国朝男子雅好风流,如此打扮虽状似冶游,却也无过,玉秋实没见过他这副模样,饶有兴趣地看了许久。
一侧的随侍女郎提着银壶为二人倒酒,也忍不住一直偷瞧。
玉秋实瞥过那女郎头上的赤金发钗,笑道:“绿鬓年少金钗客,缥粉壶中沉琥珀[1],老夫浊眼,从前竟未瞧出来,叶大人好风流。”
叶亭宴神色不改,应着他笑道:“不敢,不敢。”
玉秋实给那女郎递了个眼色,正要吩咐人下去,忽地心念一动,试探道:“亭宴若喜爱,我今日将佳人赠你,听闻你府中尚空,得一红袖添香,岂不美哉?”
岂料叶亭宴眼睛都不眨地拒绝了:“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2]。多谢太师美意,只是早在年少之时,父母便为我与挚友之女定了一门亲事,北境皆知,我已有未婚妻子了。”
他遣人到北境打探叶三公子之事时,倒也有所耳闻,只是年青子风流乃常事,不想他竟拒绝得如此干脆。
怕也是因为这是他开口赠的人罢了。
玉秋实呵呵一笑,挥袖调侃:“尚未完婚,亭宴的未婚妻子便放心你独身进京求前程?”
叶亭宴温言道:“我求前程,也是为了妻子,何谈放心不放心。”
玉秋实举杯赞道:“君乃忠贞郎君。”
对方仍旧面色不改:“太师谬赞。”
饮罢了,玉秋实重新拾起手边邸报——五月廿一日邸报,恰是叶亭宴所写。他一边垂眼瞧着,一边思索,此人入京已有半年,越来越得宋澜信任,如今已是服绯之人,升迁之快国朝罕见,想必极解上意。
暮春场案后,他才真正探得此人深浅,那时他还不知对方已为皇后所用,叶亭宴快刀砍去了他一条臂膀,却没有叫他惊怒,而是开始思索,若除之不去,不如拉拢为用。
早知他心比海深,点红台上便不应作对的。
但玉秋实鲜少见到他这般奇怪的人——金银财宝,他似乎不缺,哪怕是送上门的定州红窑、顾渚紫笋,皆被退回;功名权势,不需他许,如今他在朝中炙手可热,任凭台谏日日上书,仍旧一路高升。
至于佳人美色,他方才也得了答案。
旁的东西,他在朝中浸淫多年,竟然什么都没看出来——他看不出来此人胸中是不是藏了天下苍生、揣了滚烫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