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会骂什么?”
“轻一点的就是你怎么干的活!你要不能干就滚有的是人干!”他似乎模仿着那些语气,“重一点的就人身侮辱了,你肯定想象不出来,不少人都被骂哭过。但挨了骂哭过了还得老老实实打螺丝,反正哪家都一样。”
“他们不也是普通工人升上去的么?不至于吧?”我说。
“根子就在这,”季一冲认真地解释,“那些小领导从底层上去的,升之前积累了十几二十年的戾气和怨怼,大多也没读过什么书。一朝得势了,管了十好几个人了,感觉天底下自己最牛逼。心里埋藏的沥青和煤灰都泼洒在下属身上。”
“都这样么?”
“至少大多数是这样的,”他顿了顿,接着说,“我知道你想的是什么,你想工人都是朴素的。确实多数工人是的,但朴素的升不上去,干活多的永远比不上会猜上级心思的。”
“这样的工作薪资应该不低才对啊……”
“我有点想把你写进小说影射你了……”他看着我幽幽地说。
“不是么?”
“不是,”季一冲说,“每个人的价值是一样的,但……价格不一样。我爸最后一个工作是附近的一家光伏厂,算是流水线薪资比较高的了。底薪压在了最低薪资,全靠没日没夜的加班费才能拿几千。”
我忽然沉默了,沉默像是流水线上不停的锈蚀机器。
“所以我很想让他们过得好一些,”季一冲仰着头,看着天花板,“奖学金只能改善一点生活,我就码字写小说,得空就写。后来靠着稿费,他们终于不用再进厂了,能在附近开一个小的五金店,不富裕,但生活还行。”
“挺好啊。”我实在想不出来说什么了。
“是挺好,”他望着天花板的眼神有点忧郁,“但还是没啥安全感,我想等我大学毕了业,进了公司,其实也就是个螺丝钉。只不过他们在线上打螺丝,我在办公室里做表格,没太大区别。”
“那你想要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我问。
“说起来就太虚无缥缈了,”他说,“不用为生计发愁,自由简单,要是能每天看自己喜欢的书,研究自己喜欢的东西,就更好了。我还是挺喜欢校园生活的,不用拼命读书那种。”
“你也没拼命读书过,上学期末翻墙头就是你提议的。”
“那是我聪明!”季一冲忽然愤慨起来,“智商高懂么!远打布鲁诺,近灭爱因斯坦!谁让我看什么就会什么呢?站在高处的人真是孤独啊……”
我明白他是为了让气氛活跃起来才这样的,他第一次话这么多,似乎把心里想的都说出来了。
可我知道还没有,他心中藏着一整个世界。
我太清楚心里藏东西的人什么样了,就像我心里那个树洞中的小熊。
“听点歌吧,”季一冲走到电脑桌边,打开了盒子大小的音箱,拿出了手机,“想听什么?”
“《慢慢喜欢你》。”我下意识地说。
“不用了吧?”他一副哀怨的样子,“两个大男人在房间里,关着门,听这个不太好吧。要是让我读者知道了,会写我们俩的耽美的。”
“什么是耽美?”我说。
“就是两个男人在一起谈恋爱。”
“你写过?”
“没有,”他滑着手机,漫不经心地说,“要不你陪我谈次恋爱给我点灵感?高富帅的文很受欢迎的。”
“一边去……”我对他的骚话无可奈何。
音乐声从音响中传了出来,声音却不大。
夜色中风从铝制窗户边吹进来,带着飘窗旁的米色窗帘轻轻摆动,风有点凉,吹在脸上像是喷雾喷出的水。
“什么歌?”我问。
“《郭源潮》,没听过?”
“没有,像是你们文艺青年听的。”
“少年!”季一冲有点跳脚,“我是少年!”
“可你长得像张鲁一……”
“你应该羡慕我们这样的,我们虽然长得老态,但几十年后我们还是这样,你们就都鹤发鸡皮容颜不再了。”
“最近写了什么?”
“你要说这个我可就不困了!”他急忙打开手机,翻出备忘录给我看,“一小段,看看咋样!”
我接过了手机,屏幕略微有点反光,但还是能看得清楚上面密密麻麻的字。
那段话是这么写的:
“雨果曾说过,一场真爱发生时,在男孩身上的最初表现是胆怯,在女孩身上则是勇敢。其实这句话不够准确,对于女孩们来说,勇敢也不是唯一的表达。深情会让一个安静的女孩变活泼,忧郁的女孩变开朗,腼腆的变主动,跳脱的变沉稳。如果一个女孩总是蹦蹦跳跳的,在你面前也还是蹦蹦跳跳,那她一定不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