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子玉垂眸,视线仍在那圣旨上停留着,话音很低:“陛下说的是……那位姑娘如今身边已有相爱之人伴着,比从前欢喜许多。臣见了也不由跟着欢喜,是不是与臣在一起,也不那么打紧。”
“什么时候真遇着了可别害羞,尽管和朕说。”周粥一挑眉,话意十分慷慨,“朕替你们赐婚!”
“那微臣就先谢过陛下厚爱了……”唐子玉扯了扯嘴角,终是把目光从那诏书上那“自今放还,各生安好”八个字上生生揭了下来,将圣旨重新卷起,双手奉还。
两人像是达成了某种默契,一个躬身递得极为认真,一个低头接得目不斜视。至始至终,周粥与唐子玉的视线都不曾再交汇过。
“爱卿此去崇州查案辛苦,奔波多日,早点回去休息吧。”
“是,臣告退。”
匆忙入宫单独面圣复命,唐子玉没来得及除去上朝时所着的紫袍金带,转身融入御书房外夜色时,那背影竟晃眼得有些刺目。
强撑在唇边的笑意终于偃旗息鼓,周粥闭上眼,思绪飘回了几年前,十四岁的自己在中秋宴上初遇唐子玉,正好是他的弱冠之年。
那年裴老丞相还不太老,唐子玉还是个刚刚立功擢升,意气风发的少年谏官。
灯火通明的宴会上,周粥还记得自己随母皇坐于阶上,他就立在阶下与群臣一道举杯遥敬,清明澈亮的眼底映着一簇小小的烛焰正越烧越烈——
那是独属于少年人的心焰,烧着对未来仕途的无限憧憬,对匡扶社稷与辅佐明君的无尽热忱。
自与二十岁的唐子玉初见起,周粥就笃信这个五品的小小侍御史总有一天能站在朝堂中上实现他的理想与抱负。
如今她料想成真,可有一事,周粥却是想错了。
那晚御书房中,唐子玉口中提及的那个及至近来才发觉可爱的姑娘,从不是旁人,只是那一番倾诉衷肠于彼时的周粥而言还太过晦涩,竟至误解。
也就是与沈长青在一起后,周粥体察人心的功力才突飞猛进,比之前糊里糊涂近二十载人生中的心思都要细腻了百倍不止,这才在回顾过往这段时间唐子玉的种种言行表现后明白了他那份被自己视若无睹的心意。
但她终究没有什么可回应他的,便只能继续选择视若无睹。只盼唐子玉在陷得还不算太深之时,早早淡忘,再觅佳偶……
周粥也怕自己会等不及那日,曾想过要为唐子玉留下一道空着女方姓字的赐婚诏书。可提笔才写了个开头,转念思及哪有活人奉死人之命成亲的道理?算办喜事还是办丧事呢着实晦气,便及时悬崖勒马了。
“陛下?”
小灯子见周粥在御书房的门前阖目立了许久不动也不言,忍不住出声轻唤。
跟在天子身边这么多年,他能观察到她近日的眉宇间总掂着几分“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的思量。从前也不是没有过这般神色,却不曾这么频繁显露于面。
仿佛山雨欲来的不安前兆。
“无事。”周粥睁眼,对上小灯子隐忧的目光,勾唇轻笑间,笼在面上的愁纱又如同海市蜃楼般不见了,只余促狭,“沈侍君想必是等急了,赶紧摆驾青月殿吧。可别整出一出醋漫皇城来——”
“是!”小灯子也笑应了,一个平平无奇的单音听来都明朗许多。
她家陛下与沈侍君呆在一处时总格外欢喜,他也就跟着沾光。
但今夜的沈侍君脸色奇黑无比,殿内那么多琉璃宫灯都没能照亮多少,小灯子可不敢掺和,动作熟练地为自家陛下关紧殿门,非礼勿听地招呼着手下宫人都躲远点儿伺候。
“现在几时了?”这是沈长青开口问周粥的第一句话。
特别像是那民间小丈夫等着外出应酬深夜未归的妻子,一脸气势汹汹的幽怨与醋意,倚在自家的小破屋门外质问,就差手里再拿个搓衣板了。
“都是我不好,让沈仙君久等了——”周粥也不慌,给他倒了杯水,坐过去到榻上,给人递到唇边,笑得特别欠收拾,“来,喝点儿水去去酸?”
沈长青冷笑一声:“君臣彻夜商议这么久,想必口干得紧,还是你自己喝吧。”
“哎,再这样下去,明儿这附近的宫人都得去看牙了!咱们别伤及无辜呀。”周粥于是把杯子搁到一边,又去拽他衣袖,委屈巴巴的,“再说我牙也疼了,晚上牙疼睡不好觉的……”
此言一出,果然奏效,沈长青总算收敛了些,并赏给她一个眼角余光:“真的?”
他问的自然是她牙疼的事儿,周粥心虚地凑过去在他唇边啄了一口,一本正经地企图蒙混过关:“现在不疼了——刚才想你想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