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的亡国之主,最后便是死在了饭时。
所以本朝,从圣人而下,无论是宫中嫔妃,还是皇子、公主,在饮食之上从不会提特别的要求,也几乎无人能够真正的通过大大小小不断的宴席,去判断他们口味上的偏好和禁忌。
无论菜肴有几道,是先上还是后上,它们最终被动筷的次数,或者被剩下的份量,都相差无几。
崔稚晚就曾有好几次,在太极宫中的宴席间无聊之时仔细数过,无论是心思缜密的太子李暻,还是看似大大咧咧的元嘉公主,甚至是年仅八岁的吴王李旳,皆是如此习惯。
防范之心,自幼便被牢牢筑起。
高处之寒,由此可见一斑。
而她之所以会去数,则是因为,嫁入东宫后,第一次参加宫宴,她不过是多吃了几口波棱菜。从此,在太极宫中,它便再也没有出现过她的餐盘里。
既然,在宴席上隐藏自己,依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习惯,亦是身为皇室,必须恪守的铁律。那么,崔稚晚只能默默服从,所以,即便再不能饮凉,她也从未东宫之外的地方,表露过分毫。
既然如此,发生在春深处的许多事,便变得值得玩味起来。
比如,一个毫不吝惜用冰的地方,无声无息的撤去了她所在雅室的所有冰盆;一个存着佳酿无数的欢场,在炎炎夏日,给她端上的却是一壶没有入过冰鉴的葡萄饮子。
这里的仆从可以在昏暗之中一眼认出她是谁,尚可以找到不会出错的说辞。那么,后面这番举动,又要如何用“识得面容”四字搪塞。
当常温的葡萄浆一入口,崔稚晚便立刻察觉到了异常。饮第二口时,她已经在反复推敲,会为她做这件事的,到底是谁?
崔稚晚第一个想到的自然是窦旬,长安城中那个屈指可数的大商人。
一则,以他如今的实力,若有合适的时机,将平康坊中赫赫有名的春深处收入囊中并不是不可能。二来,自己体寒的毛病早已有之,而她与窦旬字少时便已相识,他自然一清二楚。
更何况,杯子中的还是葡萄浆。
其实,若那白玉杯中当时只是常温的葡萄酒,崔稚晚虽然也会察觉出不对,但绝不至于那么快。
换而言之,若这幕后之人真的想要将自己隐藏,将酒水换成饮子,便是十分多余且风险极大的一步。
只是,若那人是窦旬,一切便顺理成章起来。
十二、三岁的崔稚晚尚不知酒的滋味,以为散发着诱人芳香的葡萄浆已是天下最好喝的东西。可惜离了长公主府,这口饮子便遥不可及起来。
毕竟,对于市井之中捉襟见肘的小般娘子而言,葡萄浆乃是天价。本以为很久都无法喝到了,谁知窦旬很快赚到了第一笔大钱。而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请她饮葡萄浆。
甚至于后来只要她心情不佳,他虽不会明说,但总会寻各种看似合理的缘由庆祝。于是,小般娘子便总能喝到自己最喜欢的果饮子。
许是少年心性,觉得不好意思,每次他皆嘴硬着说:“不要感动,以后都是要你回报的。”可一过许多年,他从未向她讨要过任何。
唯一勉强算的上“回报”二字的,可能就是,长大后的小般娘子知道了酒的好处,却酒品极差。几次三番胡闹,惹得窦旬十分厌恶。所以他总会在她醉前,不问一句便将她杯中的酒替换掉。
崔稚晚有时明明已经不高兴了,可葡萄浆入口,想起往日种种,她便莫名其妙发不出脾气。
如此想来,葡萄酒换成葡萄浆,便不是多余的举动,而是在告诉她,春深处的背后之人,乃是窦旬。
崔稚晚几乎都要相信了,可她若真的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才是中了他人的计算。
这个设局之人,显然偶然得知了窦旬与葡萄浆有联系,却既不知他二人年少相识,更不知虽莫名其妙,但窦旬的葡萄浆永远只会放在银杯里。
所以,终究是棋差一招。
既然不是窦旬,长安城中这个知道她不能饮冰,会让人撤掉全部冰盆的人是谁,几乎呼之欲出。
是李暻。
但,也不是李暻。
崔稚晚确定,以他的性格,即便今晚自己出现在春深处完全出乎意料之外,他也绝不会用他根本不能确定来龙去脉的葡萄饮子,做出一个如此经不起推敲的嫁祸。
那会是谁呢?
为了证明自己的猜测,同时确认今夜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是由谁授意,她只能再次试探。
先是提出要立刻离开。
崔稚晚赌的是,第六间雅室若是属于李暻,那这里必然存在一条哪怕在最混乱时,也可以万无一失的躲过所有人的来去的通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