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闭上双眼,含着情绪,将自己的下巴垫在崔稚晚的发顶。
连日被没完没了的头风侵袭,今宵又是一个整晚未眠的长夜,李暻的声音里已经皆是如同被粗盐磨砺过的哑意:
“太子妃如此努力,孤都看到了,也已经被你成功激怒过。
“只是现下我头痛得厉害,稚娘就莫要再惹我了,嗯?”
方才讲完那一句自己想说的话,崔稚晚的意识其实很快再一次陷入了一片混沌之中。
此刻,模模糊糊间听到他说「头痛」,她心中的担忧陡然升起,便用力抬起头,想去看看他到底如何了。
李暻见她双眼一眨不眨的盯着自己发愣,以为太子妃又说什么「事关大局」的劝诫之言。
可今夜,他已不想再从她的嘴里听上一句要将自己彻底推开的话语。
太子殿下终是叹了口气,握着太子妃的手掌,按在自己的心口之上,低声问她:
“感觉到跳动了吗?”
「怦、怦、怦……」
李暻的心跳,强而有力叩击在崔稚晚的手心之上。
不消片刻,便让她的心口亦跃起了与之相接的涟漪。
还未等她缓过神应答,便听见他再次开口道:
“崔稚晚,你看,我不是没有心的。”
饶是已经再迟钝不过的太子妃也很快明白了这话的意思。
太子殿下并非真的无心,所以他也会痛,会难过。
李暻是在告诉她,甚至恳请她,再也不要去说这些只为惹他发怒,促他远离的言不由衷的狠话了。
想及此,崔稚晚用额头蹭了蹭他的颈间,终是无可奈何的叹息道:
“你早已经选好了不是?
“太子妃需得被留在这里,而我此刻,也没有力气再去追你了。”
一出口,她才发现,自己的嗓音竟比李暻还要喑哑许多许多。
可即便再疲惫,再不甘,她却仍坚持着将话说了完整:
“阿善,你朝前走吧,别再回头了。”
去做你应该做的事情。
终有一日,以废掉我,向世族宣战。
“用不着回头,”
因被彻夜不眠的哑意填充,而变得低沉且温柔的声音从头顶响起:
“崔稚晚,我一直就站在你身边,从来不曾挪动一寸,你看不到吗?”
她怎么会看不到呢?
只是,从前是不敢置信,如今却成了不敢放任。
朝夕相对这些年,崔稚晚早已发现李暻对于一事、一物、一人的执念,不会比他的耶娘少上一丝一毫。
他只是因自幼所受的教导,所以在竭力压制。
如今,她眼见着曾经雄才大略的圣人在先后离去后,对于朝政之事,愈发心慵甚至颓唐,以至到了不闻不问的地步。
另一面,又屡次听信谗言,为追忆过往,不惜耗资无数,更是在几月前于太极宫北起高台,只为能遥遥的看上她几眼。
崔稚晚知晓李暻此生的夙愿,太子殿下渴望成为一代明君,将大梁引至繁荣盛世。
所以,见到这样屡次为她打乱步调的他,明知自己大限将至,时日无多的她终是会害怕。
怕他驻足不前,以至丧失为他马首是瞻,时时翘首以盼的人心。
更怕他陷得太深,在自己走后,亦会像圣人那般,为了心中所「执」,被人左右,不惜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在情浓之时,与他决裂,崔稚晚知道自己很自私,可她就是不想要李暻「坠落」。
她要他此生良臣环绕,志得意满,为万民称颂,而不是由小人蛊惑,被臣僚讳言,然后自己一人落寞的在太极宫里的某个寝殿里,忆她,想她。
因为到了那时,她早已不可能再去到他身边,陪他去走完万般难捱的艰辛。
伤心虽是难免,可长痛终究不如短痛。
于是,崔稚晚咬牙哑声重复:
“我……我看不到,亦……不想看。”
可惜,到底是病中脆弱,心不应口,远远要比平日康健时艰难千百倍。
感觉到洇湿颈边衣襟的泪,李暻抬手一下一下的轻抚崔稚晚脑后披散的长发,心头酸胀到几次明明已经张开口,却又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再一次用下颌蹭了蹭她的发顶,太子殿下收紧双臂,直到能感受到她的每一寸呼吸,每一次心跳。
他说:
“我知你说这些话并非出自真心,更清楚你非要在此时将它们一一从口中吐出的缘由。
“稚娘,我早就知道了……”
崔稚晚还从未在李暻的声音里,听到过那么多的无可奈何,那么浓的压抑忍耐,话到尾声,甚至有一瞬难以察觉的哽咽。
而更出乎意料的是,是他话里的「早知」二字。
原本流动的时间,在地坼天崩后,仿佛乍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