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砚之缓缓垂下眼睫,鼻腔里发出一个单音节:“嗯。”
那些话在颜嫣心中埋藏了太多年,她无处倾诉,如今寻到机会,一股脑全倒了出来。
“我娘还活着的时候,我也以为她不爱我。”
“你知道她有多懒吗?我六岁的时候,长得都还没她胸口高呢,她竟忽悠着我去帮她扛米?她自己则像个大爷似的,磨磨蹭蹭跟在我身后走。”
“你说,这是一个当娘的能干得出来的事吗?我还曾一度以为我是她从垃圾堆里翻回来的呢!”
说到这里,她眸光一点一点暗了下去,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
“后来呀,我才知道,原来……她一直都在用自己独特的方式来爱我。”
“世上怎会有不爱自己孩子的母亲呢?”
说完这些心里话,颜嫣忍不住在心里唾弃自己矫情。
颇有些尴尬地偷瞄了谢砚之一眼。
好家伙,她大发慈悲开导他,这小鬼竟一声不吭地睡着了。
说不出究竟是种怎样的心情,她却没由来地松了口气。
没听见也挺好。
她只想找个机会说出这些难以启齿的话,是否有人倾听,于她而言,一点也不重要。
晚风一下又一下地拂过树梢,红梅簌簌落了一地,铺满白玉阶。
谢砚之的脸陷进柔软的枕头里,纤长的睫似振翅的蝶般轻轻颤动着。
世上当然有不爱自己孩子的母亲。
他的降生本就是个意外,既不为她所爱,亦不为她所盼。
于她而言,是诅咒。
是她跌入泥潭的铁证,是她一生都洗不净的污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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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谢砚之又重新“活”了过来。
起床后的头件大事,便是倒掉婢子送来的药,一连好几日都如此。
颜嫣从最初的冷眼旁观到眉头紧蹙,仅用了不到两天时间。
直至第三日,颜嫣终于坐不住了,一把扣住他手腕,忍不住出言讥讽。
“这样有意思吗?你若想死倒也不必这么麻烦,我可以捅你一刀,让你死得更痛快。”
顿了顿,又皱着眉头补充道:“纵是虎狼之药,也总比什么都不喝好,你浅啄两口再倒掉,就这点剂量,还不至于会伤身。”
听闻此话,谢砚之纤长的睫颤了颤,此刻的他虚弱到只剩气音。
“我不想死,只想离开盛京。”
他目光深深地望了颜嫣一眼,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轻,像是随时都会断气。
“御医说,我患得是风寒,之所以久久不愈,皆因盛京的冬太过寒凉,若能换个暖和点的地方养着,能事半功倍,奈何她不愿松口。”
谢砚之口中的那个“她”自是指端华长公主,颜嫣满目惊愕地瞪大了眼。
她本以为这小鬼是为了引起端华长公主的注意,才这般折腾自己,万万没想到,他骗过了包括她在内的所有人,竟是在使苦肉计……
颜嫣为自己的自作多情而感到羞愧,一时语噻的她隔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所以……你是故意不喝药,把自己折腾成这副鬼样子,以此来逼迫端华长公主放手?”
“年纪轻轻,对自己可真够狠的啊……”
无人应答,颜嫣尾音才落,谢砚之便已重重栽倒在地。
看这架势,是病得愈发严重了。
颜嫣有求于谢砚之,自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送死。
他既已主动退步,与她表明心思坦诚相见,她也不介意助他一臂之力。
颜嫣算盘打得“啪啪”作响。
只要能离开盛京,逃离端华长公主魔爪,区区一个小屁孩,还不是任她拿捏?
思及此,她故技重施,打碎一个摆件,将人引来,从而发现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的谢砚之。
至此,病入膏肓的谢砚之终于停了课业。
对他失望透顶的端华长公主再未来过,他那爹也像个死人一样,从头到尾都不曾露面。
他这一昏迷便是两天,高烧不退,整个人都烧得神志不清,攥住颜嫣的手,嘴里不停喊着:“阿嬷,玄儿难受。”
颜嫣当然知道谢砚之口中的阿嬷是谁,正是那个一手将他养大的乳娘。
那段记忆已然深深刻进颜嫣脑子里,太过刻骨铭心,她甚至都快分不清,梦境中的那个少年究竟是她还是谢砚之。
她盯着谢砚之的手看了很久很久,终是没能狠下心来将其甩开。
轻叹一口气,就当提前给他预付工钱罢。
她轻轻拍打着谢砚之背脊,哼唱那首颜璃用来哄她入睡的童谣:
“亲亲的我的宝贝,我要越过高山
寻找那已失踪的太阳,寻找那已失踪的月亮……”
屋外风声渐起,红梅打着旋儿飘入半掩着的窗,满室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