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钊……”萧亦然勉强扯出一丝宽慰的笑,心道这才是常人见到伤患的模样,有哪个像沈玥一般没心肝,恨不得趁他伤、要他命,肆无忌惮地往他心上戳来捅去。
袁钊木然地点点头,给这悲喜掏空了脑袋,胸口憋着气,撒不出去,只觉得营帐里天昏地转,憋闷的很,转过身一阵风似地冲出了营帐。
老姜头摇摇头,低声絮叨着:“多大的人,没个正行。”
他单臂擎着药碗,搁到床边,示意萧亦然喝药。两人一伤一残,合起来只有一条能动的胳膊,药勉强顺着齿缝灌进去,又沿着唇边一滴不剩的流出来,呛地萧亦然直咳。
萧亦然勉强挣了口气,沙哑着找回自己的声音,低声道:“陛下……想看着臣,呛死在这?”
沈玥远远地站着,毫不留情地拒绝道:“他们都不许朕靠近仲父身前三尺的。”
萧亦然扬了扬眉,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方才脸也蹭过,伤也看过,这会儿倒是退避三舍,装样给谁看?
沈玥告完了状,见好就收,走过来熟稔地拿帕子擦了他身上的药,将人拢在怀里,仔仔细细地一勺一勺把药喂了。
袁钊在外头吹了半晌的冷风,清醒了走回来。
这几日巡防盯得死,内外都要清算,除却那日点卯拎出的内鬼,纵熊入围场之人便再无线索。查不出幕后作祟之人,他连睡觉都不敢卸甲,只敢抱着刀打个盹儿,熬得狠了,整个人都是木的。
萧亦然喝过药,又灌了一碗极浓的参汤,强打起精神听他讲这几日的局势。
秋狝依旧照常进行,每日寅时天不亮,沈玥开箭行猎,待到卫军和世家子尽数入了围场,再与看城内临时组起的内阁六部议政,批阅奏疏。
中州封了城门,内外奏章、上行下令都要靠通政使司传递。沈玥力排众议,抽调右佥都御史张庭略暂代杜英通政使一职,张庭略耿直擅辩,掌都御史时便时时力斥摄政王理应还政于帝,素与军方不睦。
袁钊说到这儿,还不忘踩咕小皇帝一嘴:“若非你豁出命去保他,爷们儿怎们也得好生论道这事儿,你还躺这儿呢,那头已在清理门户了。”
沈玥握着萧亦然的手坐在床边,垂着头,恍若没听到似的。
“张大人耿直持重,多事之秋,能抗事。”萧亦然简明扼要地替他解释。
袁钊明了此时并非与小皇帝起内讧的时候,复又转回话音。
除却提拔张庭略,沈玥倒也未有其余激进之举,将一应琐碎政务处理的进退得当,既安抚了地方又不失天子威严,在文臣武将之间斡旋的游刃有余,二人看在萧亦然的份上合力联手,硬生生将围场之变强压下去。
萧亦然道:“秋狝在外,宜稳,不宜清算。首辅不必动,他一生求稳,有他在,内阁乱不了。”
“朕晓得。杜英受挫,必不会再激进,围场里重兵把守,有袁大将军的刀,想来也不会再闹出什么大乱。眼下需担心的,是军粮。”沈玥低声道,“就算暂且封了中州,严家也并非如此好相与的,这是一步狠棋。朕这几日再三考量,也只想出一个不算法子的法子。”
“有法子就去做。”萧亦然精神不济,昏沉着低声道,“令给你,你会仿我的字,尽管做。”
“好。”
围场之变那一日,沈玥险些杀红了眼,本就不想事事都拿到他跟前抖个干净,便不再往下细说。
“只是还有一事,趁着袁大将军也在眼前,朕需得说与仲父听。我朝河道衙门向来由内廷掌管,自废黜司礼监之后无人监管,通扬运河年久失修,袁小将军的龙舟,被困在了运河之上,恐无法再照先前所计,北运流民,需得另想他法。”
屋漏偏逢连夜雨。
没有一处是省心的。
萧亦然轻咳几声,顺了顺气:“这也在意料之中,算不得什么大事,便叫他原路返归罢。”
沈玥犹疑片刻,直言道:“中州至琅琊的运河是通着的,朕意欲再试试龙舟能否从琅琊入海,走海路返归。若此路能通,日后南下即便不走运河,也可走海路。只是现下即将入冬,海上风浪大,恐得叫小将军冒次险。”
袁钊在旁冷冷道:“拿征儿冒险的事,说与我听,能成,可你要说给老三听,那决计是要拦着的。若非我驻军在外,将征儿养在了王府,也不能给他惯出那副德行。”
沈玥深以为然:“大将军此言有理。那朕便不再叨扰仲父,与将军详细地议。”
萧亦然被这二人言语交锋,堵地无话可说。
沈玥伸手盖住了他的眼睛,轻抚下身,往床边的香炉里撒了一把安眠香。清冷的松香在微光里袅袅升腾,冲散了帐中萦绕不散的血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