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沈玥高坐明堂,本该是世间最骄傲的人,惟辟作威、惟辟作福,却遭命运捉弄,如脆弱又名贵的冰裂瓷瓶,自幼时便被打碎,又经烈火重塑成恭谨温良的君子。世人称赞他的气度,师长教导他要亲仁,却没一个亲近的人心疼他忍下的委屈,以至于他瞧见一分好,都要抓得牢牢地不敢松手。
大约他对自己走偏了的执念,多半也是来自于此。
少时恩情江湖了,若是他再于世事中历练过两年,心性开解,于平芜草尽处见了春山烂漫,也未必还会再对他抱有那些不容于世的缱绻情意。
或许,无论是于沈玥还是对社稷,都能算得上是一桩好事。
萧亦然给他捋顺了气,自己胸口反倒憋了块垒似得痈堵。
他甩开沈玥的手,冷声道:“陛下这是寒碜我是叫花子呢?”
若在往日,沈玥定能察觉出他的不快,可偏生今日他这位小陛下一时被宠晕了头,就连察言观色的能耐也失了准头。
沈玥钻进他披着的氅衣里,不依不饶地重新抓住了他的手,笑眯眯地仰起头:“仲父……怎么才刚做了大圆碗,朕就不是你的子煜了呢?难不成仲父方才说的,都是在欺君吗?”
萧亦然曲起食指,作势要弹在他的脑袋上。
沈玥迎上去,把自己的脑壳送到他的手底下,不躲不闪地看着他,目光灼灼地像含了两团炽热的烈焰。
萧亦然震惊于这人变脸的速度,到底是少年人,失落来得快去得也快。玥者,神珠也,沈玥就像一颗永不蒙尘的神珠,永远明亮璀璨,照耀万方。
萧亦然伸直了手指,一指头戳开他。
沈玥被他戳开,又乐此不疲地重新蹭过来,灼热的气息扑在他的耳根上,滚烫地像野火引燃了荒原上的杂草。
沈玥贴得近,敏锐的目光顺着萧亦然通红的耳垂落下来,隐约在他敞开衣襟的后颈下瞧到一点青色。
沈玥一把上手扯开他的后襟,自上而下地看了一眼,脸上的笑意霎时收敛了。
“仲父这是什么时候又添的新伤?”
萧亦然:“……”
没什么比刚训诫过人要善待自己,却转眼被发现自己顶着一身伤更尴尬的事了。
萧亦然到底历经多年世事,镇定如斯,泰山崩于前尚且面不改色,他面上仍旧淡淡的没什么表情,耳朵根儿却悄无声息地红到了后颈,任由沈玥拽着他起身向里间走。
沈玥熟稔地从床边的笼屉里摸出一瓶药油,不由分说地给人按在床上,一把扯开了他的腰带。
那方才从衣领里瞧见的那一小块淤青,顺着整个脊背向下肆意地蔓延开,整个后背几乎都是一片青紫,瞧着就让人心里一紧。伤成这样,他自己却不甚在意,甚至都没想过要处理一下,如果不是今日同他打闹无意间瞧见了,他自己可能就这样算了。
沈玥甚至都顾不上动什么旖旎的歪念,他不得不暂且放下握着药油的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稳住隐隐作痛的胸口。
“仲父什么时候伤成这样?擦过药没有?为什么都不同我说一声?”
萧亦然:“……”
沈玥心疼地几乎无从下手,“仲父夜里睡觉,都不会疼吗?”
萧亦然听他的声音都带了颤抖,想偏头去看他,又被沈玥按在肩上不许他回头。
他认真地回想了片刻,犹豫道:“大约是撞到了祈天殿的祭坛上吧,也只是瞧着厉害了些,没伤着筋骨皮肉,磕磕碰碰本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这些时日也没顾得上……”
沈玥静静地听他解释,一声不吭地开了瓶,在掌心哈了口热气,搓热了双手抹了些药油不轻不重地按在他的背上。
他用的力道不大,打着圈一点点揉开那些瞧着触目惊心的淤青。
这一点微不足道的疼,对萧亦然来说压根儿就算不上什么,沈玥带着暖意的手在他的背上搓开药油的时候,他甚至还能从那逐渐烧起来的温度里,觉出些许意味不明的痒。
只是他被按在床上,瞧不见沈玥此刻的神情。
沈玥一直沉默着不吭声,倒比方才那一连串的诘问更让他不安。
萧亦然知道自己理亏,犹豫地解释:“我当日……是急了,没觉出疼来,后来也不怎么疼了,就忘了这回事。”
“嗯。”
沈玥没什么情绪地应了一声,手上的动作没有停顿,也不知是哄好了还是没有。
萧亦然斟酌了半天,话在嘴边,上下滚了几番,艰难地预备了许久,方才挤出几个字:“我近日……身子骨比以前好了许多,没有再服蚀骨毒,江北之战,也不曾受伤。”
“……嗯。”沈玥没什么情绪地应道,“朕该下一道圣旨,表彰仲父知道惜福养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