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强忍着心肺的剧痛,一口气说完,按着胸口,趴在床边止不住地咳嗽。
黎太后看着他的眼神骤然冷厉。
沈玥随了她的长相,一双含情眼每每瞧过来的时候,便是萧亦然那样久经沙场的武将也难免会对他心软。
但她从来就不喜欢这个孩子。
他野心太胜,又自认聪慧,除了容貌生的像她,一身脾性没有半分与她相似的地方,以至于她从来就不觉得这是给自己生养的儿子,只不过是给大雍朝又生了一个眼高于顶、轻商重文的皇帝罢了。
“哀家是宵小之辈,不配高堂明镜,你以为你们满口江山社稷的人,就好得到哪去!当初拿黎家的红楼和产业去培植势力的时候,怎的不来与哀家说什么世道人心!
口口声声清算世家,没有世家哪来的国家!没有世家,你吃什么穿什么喝什么!用完则弃,这就是圣贤诗书,这就是庄大学士教你的道理吗?”
黎太后冷笑一声:“你以为你洁身自好,你如今还能躺在这儿,同我说原则讲天命,是你堂堂天子的骨气硬吗?
那是你有退路,你天子一诺无数人寻死觅活也要护着你!可哀家没有!
哀家年少守寡,独居内廷那种虎狼之地,夹在东宫和黎氏之间两头为难,有谁周全过我半分?
若不顺势而为,那哀家早就死了!”
沈玥靠在床边上,手腕抵着胸口忍着咳意。
他沉默了片刻,抬头问道:“太后……杀了谁?”
“你说什么?”
“太后方才说,无数人寻死觅活也要护着朕,太后……杀了谁?”
沈玥捂着嘴咳了两声:“整顿世家、清算黎氏,从来都与太后无干,若此番太后没有向朝野上下横刀,即便有此逼宫一事,朕也会护太后一生周全。”
“护我周全?”黎太后嗤笑,“哀家若是会信了你们的鬼话,也不会调兵入京行此逼宫夺权之举。”
“所以,太后……杀了谁?”
沈玥直视着她的眼睛。
两双几乎一样的明眸隔着呼啸的凛风对望,气氛霎时绷紧,寒意逼人。
夜风撕扯良久。
黎太后缓缓开口:“庄学海。”
沈玥猛地呼出一口灼烫的气,浑身地血液仿佛被瞬间抽干。
剧烈的疼痛从胸腔里涌上来,他颤抖着在寒风里闭上眼睛。
他说不出哪里疼,但就是疼得连呼吸都滚烫灼烧起来了。
他闭眼忍耐着无名的悲恸,声音却出乎意料的平静。
“太后……想用老师的身后事,让朕做什么?”
……
嘉禾九年五月二十日,继庄大学士血溅雍定门的第三日,尚沉浸在悲愤的中州百姓等来的并非是朝廷的安抚,而是琅琊黎氏强硬的回击。
——太后欲以天子之名,下《罪己诏》。
天子降诏,自省治国有失,中州遭逢百年不遇之洪灾,以致家国蒙难,百姓流离失所,恩师横死街头,军民离心。
罪己诏借天子之口,将雍定门前的流血惨案尽数归咎于皇帝一人。他又是庄学海的关门弟子,亲传弟子发了话,雍定门前静坐悼思庄大学士的文人书生们,也都没了再继续闹下去的立场。
皇帝亲责自省,看似是给了所有人一个台阶下,平息纷争——实则天子失德、上天降灾在在历朝历代都是大过错,而有了这封罪己诏,天子自责之言昭告四海九州,太后再想架空沈玥手里的皇权便是名正言顺,要容易的多。
比阴谋更难对付的是阳谋。
这是一步明棋。
一步棋来杀四方。
太后这一手段,不可谓不高明。
于是,中州四城十六道门的大钟再次震震而鸣。
天子与芋沿的兔随行百官,踏着满城轰鸣的钟声,出宫了。
天悬晴日,大风仍不止息。
寒风不由分说地从四面八方呜呜咽咽地灌进来,厚重的朝服冠冕压的沈玥难以呼吸,华服下的双手不得不紧紧绞在一起,抵御着满腔欲裂的疼痛。
他迎着寒风抬起头,向下方浩荡的人群望去。
满城素缟,哀声阵阵。
沈玥知道他们哭的是谁,也知道他们送的是谁,但他这个最亲近的学生,却自始至终都没有掉过一滴泪。
他平静地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沈玥强撑着尚在病中的身体,从病榻之上起身,一笔一划地亲自誊写了那封雍朝百年未有的罪己诏,对着正南方庄学海故去之处施行大礼,踏上了去祈天坛昭告陈罪的路。
四城百姓,在阵阵轰鸣的大钟声里聚拢,与护卫的兵马司互相推拥着。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些拥挤着的,愤怒的,恸哭的人群。
他好像并没有如这些人一般的悲伤,心底里似乎也并没有什么难平的意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