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贤躬身道:“陛下此言不虚,但既有非议,便该将其呈文拿出来,以事实服众,抄——或是没有抄,一目了然。”
沈玥颔首:“少师所言有理。李尚书,便请启封学子呈文,将陆飞白的文章与杏榜一并贴出,昭告天下。”
李元仁犹豫道:“……臣私以为,此文若昭告,恐有不妥之处。”
季贤当场驳斥道:“公示呈文,有何不妥!莫非当真如传闻所言,李大人偏袒藏私不成?”
“……你!”
李元仁气得胡子颤抖:“季贤!当着圣上的面,你怎能如此血口喷人!”
季贤昂首道:“陛下——臣请启封陆飞白呈文,公之于众,以平众怨!”
李元仁连辩驳的话也不屑讲,拱了拱手退出去,亲自拿了钥匙,请来封存的呈文,撕开封条,拍到桌上。
“季大人看看清楚——文章可有抄袭,本官可有偏袒,此子可当魁首?”
季贤拿起桌上的文章,一字一句地看过,脑海里“嗡”地一声炸开。
[惶惶史册,汤汤人心,唯我朝家国分裂,半数落于贼手。而今北有鞑虏,南有饥荒,海上时有盗贼来侵——盖因沉疴积弊之重,究其根本唯田一字。
民间之田半数赐于勋爵,半数耕于桑茶,余下田亩不足半数之半,百姓田不足亩则不足矣果腹,佃户无粮纳贡则国库亏空。
田亩不清,兼田漏税日益猖獗;丈量不明,九州国土皆充一家之私产。
此清田一策,为朝廷计,为九州苍生计,清田量亩,归纳私田,以明税供,还田于民。]②
……
通篇文字,洋洋洒洒,没有一个字是传言之中那份有理有据抄袭任卓奏对而来的《与君书》,而是将天下粮仓所侵之田亩重新丈量,收归国有的《清田策》!
此文一旦被朝廷公之于众,便是默许要将严家连根拔起之意,恐会引起比抄袭更大的风波,令九州为之震动。
这是公然向江北、浙安两州开战!
季贤咬牙,袖袍下垂着的手都在颤抖。
沉默半晌,他放下文章,面色凝重道:“陛下,抄袭一事小,国本之事大。臣以为,宁可将陆飞白魁首之名夺斥,也绝不可将此文公示。”
沈玥笑了笑:“怎么……季大人这样快就改变主意了吗?”
*
万众瞩目之下,贡院的大门终于开了。
嘉禾九年的春闱杏榜,姗姗来迟。
谢班仪饶有兴致地看着下方的人群挤做一团,争先恐后地上前。
她回过头,冲二人笑道:“不若我们来赌一次,你的名次会不会被褫夺?”
袁征提着拳头怒道:“喂!你别以为小爷不打女人!”
“征哥儿。”陆飞白抬袖按住他的手,看向谢班仪,清秀温润的书生面庞上现出一丝锐利的锋芒。
“当年我父亲为抗严家罢官,母亲因此早亡,我秉承母亲遗愿读圣贤诗书,以文心发愿,毕生之志便是除奸佞、辟良道。
此次春闱并非是我陆飞白的终点,我之一生,仍有热血可抛、笔墨可争,但世家沦丧至此,已是穷途末路。
无论今日我能否得功名,千古人心、定有公论,自不必与姑娘来赌。”
谢班仪笑意缓缓凝住,她身后两名侍从愤然上前,提刃相向。
袁征一脚踩在凳子上,手握横刀,分毫不让。
“陆飞白——一甲头名!”
人群轰然炸沸,声浪一层高过一层,如潮水般涌到四面八方。
谢班仪的脸色倏地变了。
她不可置信地看向那一纸杏榜。
“绝无可能!纵使小皇帝再如何激进,也绝不可能为你冒天下之大不韪,顶着九州学子的悠悠众口,将你封为头名!”
“有什么不可能?”袁征下巴要翘到天上去,喜不自胜地攀上陆飞白的肩膀,“我们家飞白天赋异禀,读书用功,才高八斗,在国子监做监生时就是数一数二的,自然配得上会试的头名!
莫不是你以为,就凭你那些下三滥的小手段,也想祸乱春闱,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袁征喜气洋洋地捏着陆飞白的衣袖:“以后我们家小白可就是状元郎了!果真我天不亮去抢的第一份状元糕有好彩头!”
陆飞白笑着点头:“是了。这头名的功劳多亏了征哥儿。”
“那可不!”袁征喜滋滋地应了。
二人旁若无人地笑闹着,谢班仪面色铁青地捏紧手指。
若非有十拿九稳的把握,她今日绝不会来此自取其辱,但眼下的情形,显然已经脱离了掌控,甚至隐隐有向着不虞之难发展的态势。
经过最初的震动,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御驾亲至,三甲杏榜放得比往年晚上两个时辰,既然能力抗非议将陆飞白列在头名,则想必是要给众人一个明明白白的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