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他被传入皇宫的那一刻,一切就脱离了他的掌控。到了这地步,不过是赌——
赌皇帝是狠了心要彻底灭绝五姓;
赌皇帝觉得他还算一把好用的刀。
中原自古雅重门族,崔卢王萧杨,五姓高门代代相传,及至本朝,崔卢早已一骑绝尘绝冠世族,王萧杨三氏,不过拱手而已。
就连李家百年天子,亦不被他们放在眼里。
皇帝早有了宋太祖灭南唐之意,削了一个王氏还不够,萧氏又见机起意,那就再给萧氏背上一道谋逆的罪名。萧氏祖籍江南一带,杨二郎被发配南方,亦是计策中的一环——
等长安坐实了萧氏的罪名,便可急令杨二在江南抄家灭族,比待王氏狠辣十倍,以此彻底震慑世族,孤立崔卢。
王萧既灭,都算在他头上,皇帝依然稳稳当当做着他的慈父仁君,为了从长计议,安抚其余的世族,会杀了他再用新人也说不定。
反正儿子么,要多少,有多少。
李重骏知道自己不过是一把刀。
而刀柄始终握在皇帝手里。
除非。
绥绥捧着食盒回来,远远就看见凝神的李重骏。
他没有表情,可是眉目威悍,紧抿的唇弓冷峻,像只野狼,在无边的旷野里下了个什么了不得的决心。
她有点儿被吓住了,然而李重骏马上也看到了她,又恢复了那虚弱又散漫的笑意。
绥绥送来了粥饭,他只吃了两口,胃口不好,显然病还没有好全。
果然,晚上的时候他又发起烧来了。
那会儿绥绥早已经在小榻上睡熟了,忽然觉得身后热热的,原来是李重骏从身后抱住了她。
“……嗳?殿下什么时候来的?”她反应了一会儿,惊讶道,“怎么这么烫!”
绥绥急于爬起来查看,李重骏却仍牢牢抱着她,像是费了很大力气。他似乎不想管自己的病症,只想同她说话,轻声说,
“小时候我捉住过一只羚羊,很大。我喜欢它,抱着它不撒手,滚在地上满身是伤也不撒手,可是它不怎么喜欢我,奋力挣脱,跑走了。”
李重骏很少讲起他的过去,绥绥愣了一愣,方才好奇道:“咦?皇宫里也养羚羊?和戈壁滩上的羚羊是一样吗?”
“就是西域进贡来的。”他说,“在上林苑。”
绥绥轻轻“哦”了一声,轻易地想起了故乡,想起了小时候,和同村的男孩儿们一起骑马去放羊,在水草丰美的凉州的夏天,她第一次见到羚羊——
那只长长角的大羊正在被豹子追逐。
眼看羚羊体力不支,就要被吃掉了,她吓得哇哇大叫,就在这时,是一个哥哥策马迎上去,放箭射中了豹子。
那头豹子那么壮,那么凶,跑得风一样快,竟然一箭就被射中眼睛,放倒在了地上。
绥绥绘声绘色地描绘起那个激动人心的场景:“他把那只豹子拖回村口,所有人都吓坏了,他就拖着他,一直拖到尽头的一户人家,用这只豹子,娶走了他喜欢的那个姑娘,村里的女孩子见了,都羡慕得不得了……”
李重骏很是不屑:“那算什么本事,又有什么好羡慕的。你要是喜欢——”
绥绥急忙辩护道:“那个哥哥可是我们那里有名的英雄,十里八乡都有名的,打猎百发百中,可英武啦,好多姑娘都喜欢他,能嫁给他,当然让人羡慕,换成是你呀,一百只也不中用!”
李重骏语气酸溜溜的:“为什么?”
绥绥翻了个白眼:“因为她不喜欢你呀。”
他有点儿气急败坏:“谁说我要娶她……要是你呢。”他的声音更低了,“倘若是我……我去提你的亲……”
这都是什么奇怪的问题,看样子是真的病了。绥绥想转过身去摸摸他的额头,却还是挣脱无果。
她打了个呵欠,敷衍道,
“倚着殿下的性子,还提亲呢,不强抢民女就是百姓的福气了。若你不是个王爷,到了我们村子,可是连村口都进不去的。别说我的爷娘不会答应,就是村子里的叔叔伯伯,他们要是知道从前你是怎样对我的,肯定会把你绑起来丢出去的。”
好久,李重骏都没出声。
绥绥以为他已经睡着了,悄悄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脸颊,似乎没方才那样热了。
她费力地拽出自己的被子,分到了李重骏身上。虽然他怀里有点儿硌,但绥绥还是没有动,等了半夜,他终于渐渐退烧了,她也才朦胧睡去了。
月渐渐升上去了。
白霜似的月光凝在她枕边,明晃晃的,以至于梦里还是白天。
她梦见凉州,大片的葡萄架地映着白闪闪的大太阳,她提着篮子,和李重骏在地里面摘葡萄,恍惚都是十四五岁的年纪,穿着乡下黑色的夏布衣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