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见“阿兰”,就在老太太的相册和戏校的宣传栏里,陈凤香盯着舞台照片发愣,不是看林黛玉装扮的阿兰,而盯着贾宝玉——那张脸是真开心,看到林妹妹眼睛亮堂有神,像把人装进了心里。甚至,陈凤香觉得那开心不独属贾宝玉。
真见到阿兰时,她没穿戏服,而是一身大红毛呢连衣裙别着喜花,头发烫得高高,几缕卷发垂在耳畔,简简单单的装扮,温婉极致到像画儿里走出来的。她来向老太太这桌敬酒,人走到哪儿,全场人的目光就追到哪儿——这才是当家花旦的脸,比上了戏妆还要动人。两眼如水,眉如春黛,扫到人脸上时,陈凤香嘴里那块鸡翅膀差点儿掉下,原来有人能比王梨的眼睛还耐看。
赵兰自此久久盘桓在陈凤香心里,她像一座自己还无力触摸的烟雾缭绕的山峰,也是目标,更是隐隐约约的对手。但她们永远不会“对”,因为赵兰结了婚就彻底浇灭了王梨和她唱对角的心思。
那天酒席上,王梨破天荒地喝了酒,竟然还没醉,竟然还注意到陈凤香爱吃鸡翅膀。回去的路上,老太太牵着陈凤香的手,王梨垂头推自行车,听师傅说着些小姑娘半懂不懂的话。
“唱戏的缘分和结婚一样,对台也讲究个缘分,可能你和阿兰就这一段。”
“团里花旦还有,都任你挑。”
“今天你喝酒我不生气,以后不能这么喝了。”
“我还觉着,真没准儿,香香可以和你搭档。左右也就再等个几年。”
陈凤香被老太太教得在外彬彬有礼,整场婚宴就吃了对儿鸡翅膀,肚子还有点儿饿。这时王梨说等会儿,她停下自行车,过了会儿手里提了袋卤鸡翅挂在小姑娘的手腕上,“吃了这个长劲儿,能唱得响,飞得高。”
拜她所赐,陈凤香那晚上拉了六回。第二天哑了嗓子。
打赵兰结婚后,王梨来郓芳菲家的次数就少了。那几年,一是因为她名气越唱越响,越来越忙。二是怕师傅催婚。眼瞧着学生们个个人生大事都解决,就剩下个二十五六的王梨还单着,老太太说过来人的道理,“戏归戏,日子得脱下妆容平心过。”
大约王梨平不了心,可也不愿意就这事儿和师傅反复争执。于是她在陈凤香那里越发神龙见首不见尾。但陈凤香记情记事儿,人家每回买的鸡翅膀好吃,人家那酒窝也真经得住看。
马年那个中秋节时,王梨又稀客上门。老太太的银白头发依旧,手脚却变得越发慢。师生俩这几年有点芥蒂,但老太太明白原因,说我不催你管你就是了。王梨就又笑又哭,两人在书房聊了好一会儿,最后换老太太两眼红了。
十三岁的陈凤香已经会做些家务,更懂得看懂人眼神。她小声问王梨,“你怎么把我师傅气哭了?”
王梨说,不是气的,师傅她老人家为我高兴,也担心。
高兴什么?你要结婚了?像阿兰那样生孩子去?
王梨还是那样儿,对着十来岁的小师妹笑着打马虎眼,“不是,是别的事儿。”
问老太太,她也不说,倒是关心起陈凤香在戏校里有哪些玩儿得特别投契的小姐妹。
“都还行吧。”陈凤香开窍迟,哪里知道老太太那一朝被蛇咬的心思,“个个都问我要瓜子要鸡翅膀吃,都吃穷了我。”这是十三岁的陈凤香对小姐妹们的最大怨言。
“等你进了团,你要和女小生搭档的。”老太太还是话里有话。
“大概吧,周围也没几个男小生。戏校里的小生个个蔫不拉几的,唱着没精神。”陈凤香说要是不济,她再练个生一肩挑也行。
郓芳菲却不接这茬了,一个人坐在阳台的太师椅上摇摇晃晃,叹叹哼哼。陈凤香听出来了,是《梁祝》。
老太太说要是祝英台真是个男孩子,这个故事会是怎样的?
陈凤香说师傅,真要是个男孩子,英台家里没准儿真有个妹妹呢。您还能这么想,要是梁山伯也是个女孩子,英台要怎么办哦?
老太太倒没说话,手没吃住劲儿,打翻了茶杯,半天才叹,“痴人啊。”人没痴劲儿,她唱个什么劲儿?
第3章
陈凤香进团那年才不到十八,老太太说你可以取个艺名。陈凤香已经懂了审美,觉着成天和瓜子打交道的亲妈只晓得普天之下一个“香”字儿最美,不晓得还有别的修饰。
要不叫陈凤梨?这是师姐玩笑间提及的。被小师妹瞪了眼,“谁不知道唱越剧的梨就那一颗?”
陈凤旗?陈延香?陈七凤?老太太说自己领进门的学生有七位,王梨位二,小姑娘排第七。寓意是好,可总归带点儿土劲儿。“那你为啥不改叫王二凤?”小姑娘问师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