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下意识抬起,沁凉指尖轻碰到那一抹仙袂时,果真扑了一场空。
裴晏只抓到一手的月光。
潺潺银辉流淌在他指间,沈鸾已不见踪影。
蓬莱殿空荡寂寥,只有一地的月光相伴。
裴晏唇角笑意苦涩。
又是这样。
他倚着头,又是这样。
他总是抓不到沈鸾,总是慢了一步。
月色朦胧,淡淡光辉笼下,裴晏独坐在阴影中,一双黑眸晦暗不明,月影轻移,忽明忽暗。
冷霜淋了裴晏一身。
裴晏在蓬莱殿枯坐了一整夜。
晨曦微露,远处红霞满天,小太监闻得里头叫水的声音,忙转身朝身后宫女招手,一众宫人双手捧着沐盆拂尘,鱼贯而入。
伺候裴晏漱盥。
如今在御前当任总管太监的,自然不是李贵,而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太监。
郑平本是在皇家园林伺候花花草草的,后来蓬莱殿的红梅迟迟不肯开花,园林其他人都束手无措,独郑平面不改色,迎着裴晏的怒火,接下这一重任。
蓬莱殿园中的红梅起死回生,郑平也因祸得福,一跃成为御前太监总管。
瞧见裴晏眼下的青黛,郑平幽幽叹口气。
皇帝这又是……一夜未眠了。
黄花满地,园中彩穗飘飘,举目望去,姹紫嫣红,宛若百花齐放。
裴晏双眉紧拢,面色凝重。
郑平瞧见,当即跪在地:“陛下,这、这……”
适才进殿之时,园中一切安好,并未见着任何彩穗。
郑平叩首:“陛下恕罪,奴才……”
言语间,忽而有一女子自幽径走来,瞧见裴晏,脸上血色尽数褪去:“陛下恕罪。”
她声音娇柔,福身请罪,纤细白皙的脖颈露在空中,女子遍身绫罗,“今日是花朝节,奴婢想着、想着……”
裴晏凌厉的气息自上往下,小宫女福身,眼角恰到好处泛起了粉色,泫然欲泣。
美人肩摇摇欲坠,好不楚楚可怜。
裴晏面不改色,背着手垂望园中的彩穗,他声音低沉:“朕记得……花朝节还得有纸鸢。”
小宫女喜出望外,自郑平得了皇帝赏识,一跃成为裴晏的贴身太监,她日夜眼红。她自诩长得好看,只要多花点心思手段……
年轻的帝王身着龙袍,威严凌厉,不容侵犯,然却为她的彩穗驻足。
宫女眉眼洋洋得意,透过裴晏,好似已经看见自己锦衣华服,遍身珠翠的模样。
她弯唇,声音比方才更为娇柔几分:“是,奴婢也会扎纸鸢,若是陛下喜欢……”
裴晏冷眸扫视:“朕瞧着你倒是不错。”
宫女瞪圆眼珠,喜不自胜:“陛、陛下……”
她从未想过得宠这般顺利,裴晏后宫空无一人,嫔妃之位她定是够不着,可若是……
“你这身皮囊,倒是挺适合做纸鸢的。”裴晏淡声。
刹那间,万籁俱寂。
日光照拂,林梢彩穗荡起。
少顷,蓬莱殿响起一记撕心裂肺的哭声。
然而无人在意。
郑平亦步亦趋跟在裴晏身后,扶着人上了车舆。
“陛下,户部尚书……”
日光明媚,走在前方的裴晏忽然摇摇欲坠。
郑平惊慌失措,惊呼:“——陛下!传太医!快传太医!”
……
蓬莱殿内。
青纱帐幔低垂,洪太医手执医箱,望闻问切后,松开手开始着笔写下药方。
郑平忧心忡忡:“洪太医,陛下这身子……可有大碍?”
洪太医吹干药方上的墨水,轻叹一声:“陛下这是积劳成疾,下官开几剂药,疏散疏散即可。”
然更多的,还是心病。
洪太医悄悄抬眸,瞥一眼青纱帐幔后的帝王,眼中思绪万千。
自登基后,裴晏夜夜在蓬莱殿留宿,起初还有不少大臣反对,道裴晏此举,实在是不合礼数。
蓬莱殿乃先帝为长安郡主所建,裴晏堂堂一国之君,岂可……
“……礼数?”裴晏眸光冷冽阴森,深不可测。
他轻轻一笑。
只一眼,满堂文武百官无一人敢出声,他们差点忘了,龙椅之上的人,弑父杀君。
这样的人,怎会将礼数二字放在眼里?
且比起沉迷炼丹的先帝,裴晏日夜勤政励精图治,文武百官见此,默默歇了劝说的心思。
此后再无一人敢说一句不妥。
掐丝掐金珐琅三足香炉燃着檀香,帐幔后,裴晏缓缓睁开一双眼睛。
郑平送走洪太医回来,瞧见醒着的裴晏,慌忙上前服侍:“陛下,洪太医刚刚来过了……”
裴晏眉眼淡淡:“朕知道。”
郑平一时语塞,竟忘了言语。
青烟未尽,窗外春日好景,虫鸣莺啼。
裴晏视线幽幽,透过那扇紫檀木插屏:“洪太医最近……可有和什么人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