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老大夫看了一眼榻上的人,摸了摸青年仍旧有微弱跳动的颈侧,这才稍微放下心。
“家父是先帝时的老太师,老朽却并未承他衣钵,反而背着所有人,偷偷学了医。”
他的话音一顿,语调越来愈轻,“老朽在那年秋天,见到了此生的第一个病人。”
“就是世子。”叶老大夫的声音中依然带上了一丝哽咽,那些昔年的旧日情景如今说起却彷佛是一瞬之前发生的事。
秦姝意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颤抖,强咬着唇。
“最近一次差点死掉,是世子十四岁时,深夜带兵攻入北狄人的后营。”老者的眼眶微热,低声说道:“也是像现在这样,呼吸弱的几乎听不到。”
少女一听,红肿的双眸却亮了亮,“可他还是醒了,所以他还是有救的,对不对?”
叶老大夫却躲闪着她灼灼的目光,只将布包收在药箱中。
“那次,老朽和国公都做好了世子再也醒不过来的准备,世子如今不过二十岁,可走阎王殿的次数,却比任何人都多。”
“可是叶伯,他是裴景琛啊,他可是那个驰骋疆场、意气飞扬的少将军......”秦姝意的话堵在喉头,双肩彷佛千钧之重。
“老朽劝过了!”叶伯苍老的双眸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悲痛,“老朽劝过他,身负恶疾,勿要动气,勿要多思多虑。”
秦姝意一愣,手指攥得发白。
“可是少将军可有一次遵过医嘱么?没有。”叶老大夫眉头拢成一团,长叹一口气。
“以往在雍州军中,就算是再忙,闹翻了天也不过是和北狄人的一场战。可是现在呢?自从回京之后......”
老者没有再说下去,他将药箱挎在肩上,深深地看了昏迷的裴景琛一眼,轻声道:“这些事,都是作孽啊,不说也罢。”
秦姝意却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日夜守在这人身边,现在猛一站起来,还觉得整个人的精神有些恍惚。
她道:“我知道的,叶伯,我知道了,可我知道的太晚了。”
叶老大夫没有转身,眼角却一酸,少女微哑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在广济寺,他曾救我一次;在年夜宴上,他救了我第二次;上元节,满街人潮,我伤了踝骨,他把我送回了家。”
“春猎有人以我为饵引他入彀,他救了我第四次;萧承豫想要设计娶我,以此来拉拢尚书府,他次日亲自求了陛下,这是第五次。”
秦姝意伸手拂去眼角的泪,强装轻松道:“可他为我做的,又哪里只有这五次呢?”
“他曾收敛锋芒,远离京城十年之久,可去年甫一回京,就面临着明枪暗箭的朝堂。”
“皇帝疑心甚重,太子自身难保,桓王、穆王视他为眼中钉,恨不能除之而后快。纵有满腹才华,也只能在这样的时局之中当个废物。”
叶伯侧了侧身,并未回答,将药箱往上推了推。
秦姝意上前一步,“为了雍州二十万将士,明知去扬州是去另一个龙潭虎穴,他还是心甘情愿地接了这样的硬茬。”
“他的病不能多思多虑,可是整个天下、整个时局,每个人都在逼着他前行。”
少女的唇在烛光下也显得苍白,她苦笑道:“所有人都在逼他,包括我。”
老者终于转过身,意味深长地看着面前的姑娘。
上次见她时还是风姿绰约的世子妃,如今整个人却肉眼可见地清瘦了一圈,眼下还带着明显的青黑。
“秦丫头,世子他是心甘情愿的。”叶伯的声音夹杂着妥协和无奈,“他不是被逼的,这些事都是世子真心想做的。”
“能娶到你,世子不知有多开心,他怎么会觉得是强迫的买卖呢?”老者摇头叹息。
秦姝意的眼睛眨了眨,眼底的红血丝隐隐作痛,仿佛有人拿斧子将她从上往下劈成两半。
“可是,倘若当日得知他会因我出事,我绝不会选择嫁给他。”少女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
“我宁愿孑然一身。”
裴景琛昏迷了半月,她就在床边守了半月,这半个月来,她甚至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
只要闭上眼,脑海里,耳畔就被青年的面庞和声音铺满,这一切都是那么突然,他嘴角的血止都止不住,却还吊着一口气叮嘱她。
自己尚且生死不明,却还在担心着她日后会不会过得开心,还在担心她的仇没报。
她多希望这人说几句梦话,或者手指动一动,眼睛眨一眨,可裴景琛都没有,他只是睡着,像个疲惫不堪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