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他们吓了一跳,伸手想去搀扶二老,他们却避开了他的手。
“珏儿,你是想逼死为娘吗?眼见着咱们萧氏就要没落了,好不容易才出了你这么一个有出息的孩子,你却是个早夭之命——”
“难道你要让萧家数百年的基业,当真断送在我与你爹的手上?”他年近五十的老母亲哭得声泪俱下,“这让我们如何去面对你那死去的祖父!”
他迟疑:“可这样不也是……”
不也是在葬送祖宗们的基业吗?
“那不一样!”母亲打断了他,“那不一样,珏儿,我问过先生了,只要你大富大贵的命格能被施展到极致,萧氏定然能重现昔年的鼎盛光辉!”
“届时……只要你的后代子孙中,有那么一两个有出息的,不用多,一个也行——咱们萧府的荣耀,就一定能再延续下去。”她说的激动万分,他却隐隐觉得不妥。
“但——”
“没有什么‘但是’,也没余‘可是’。”他沉默了许久的父亲突然出声,“除非你当真想让我与你娘死不瞑目!”
他撂了狠话,片刻又略略缓和了神色:“珏儿,为父这一生也没求过你什么事,只这一件,就这一件,好不好?”
“就当是爹爹求你了。”他边说边“叩叩”磕了数个响头,吓得他连忙避开。
他张了张嘴,定定看着跪在地上死不肯起身的两个老人,看着他们面上纵横的老泪,一切的言语倏然间便被堵进了嗓子眼。
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无法认同他们,但他也没法反抗。
他只能承受下来,放任他们种种的所作所为,续命之后他的身体确乎是一日比一日好,可他心头却也一日比一日的闷。
他留在萧府的时间越来越少了,他不愿看到家中执拗的二老,他将自己整个投入了朝堂,投入了国子监。
他时常四处周游,每到一处学堂便即兴讲一段课,慢慢的,他座下的门徒越来越多。
朝堂之上他平步青云,学堂之间他桃李遍天。
他成了少傅,后来又做了太子太傅,最终变作三朝元老,两代帝师,萧氏也的确盛得近乎和当年一样。
可是他好累。
第208章 后果
他太累了,前朝的勾心斗角本就令他筋疲力尽,游走于万千学堂之间又耗光了他最后一点的耐性。
他的命是用秘法强行续来的,做这等有违天理之事,他自然要担着相应的后果,付出同等的代价。
是以,打过了不惑之年,他便发觉自己愈来愈不像一个活生生的“人”。
每逢夜间,霜月高升之时,他能感受到身上的体温一点一点的尽数退去,整个身子仿若刚从冰窖里拿出来一般冷得彻骨。
即便是夏日三伏的午夜,他也得盖着那三冬时节的厚棉被,甚至哪怕是这样,他也不会觉察到丁点温暖之意。
与此同时,他见到那些不该见的东西的频率,越发高了。
开始只是眼前偶尔会闪过些模糊而不分明的黑影,渐渐便是完整的人形,再后来,他能看见此间游荡的所有执念化就的孤魂野鬼,而他自己也好似是他们中的一员。
他知道,自己已经算不上正经的活人了——他不曾死,但也未必就是活。
半生半死、不生不死,游离在生死之间,他比那些游魂还要更像是一个鬼。
寻不见归处的鬼。
它们在他耳畔诉说着那些掩藏在它们心魂深处的执妄,说数百年前的京城烟雨,说山中满是青苔的小路如何变成了一抔泥泞黄土,说当年的帝王风姿,讲那时时疫卷席了皇城有何等惨烈。
他听着它们絮叨着数不清的陈年旧事,偶尔也会有来了兴的游魂给他演一场故去风光。
他在其间看到了关山的雪,江南的月,看沉寂在史书中泛黄发烂的册页跃然于眼前……
起初他尚能苦中作乐,与它们研讨着诗词讲述着经书,他的眼界是从未有过的开阔,心情是从未想过的放松,他的学识与对人生的感悟日益突飞猛进,并成了当世不二的鸿儒。
但慢慢的,他忍受不下去了。
他是人,纵然比那些游魂更像是没有归处的鬼,可他仍旧是个人。
没有人能在听它们讲述了几个月、几年乃至十几年的旧事后,还能维持住应有的理智,尤其它们只是一道道不曾解脱的执念。
它们讲出来的,字字句句,皆是那放不下的执念。
干脆又直接。
当然,最可怕的,还是当他与它们相处的久了之后,他愈发害怕正常的“人”。
他半生半死的时日长了,渐渐能看到些拢绕在常人身侧的“气”。
将死之人带着满身漆黑的死气;奸恶者周身一片昏暗灰沉;新生的孩童最为单纯,不带色彩,干净明晰,却极易为他人沾染上一身斑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