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隶时期,他看出了先生的价值;所以起事那些年,他表现出对先生绝对的信任,能力不足便保持虚心求教的态度,对权力也没有那么渴望……
大成建立以后发生的事却说明了一切。
又或者他并不曾伪装,两个都是他。
那就只能证明先生所言非虚,权力对人的异化超出想象。
所以先生才会后悔教了她那些,还一再告诫她权力的危害。
先生当时面对她,是否就如同她当初面对前来求教的申姬那般为难?
自己身在迷津,如何为别人指破迷津?先生说那些,是怕她误入歧途,希望她远离权力、不要被权力腐蚀……
只可惜,当日的阿丑尚能被先生骗过亦或说服,今日的阿丑注定要让先生失望了。
但先生何尝不也让她失望过呢。
盯着画像的目光变得有些幽深。
没错,她曾恨过先生。
为什么要出现呢?
倘或她从不曾遇到过先生,也许重活的这一世,在避过那些暗礁之后,她会选择无数人都走过的那条老路,甘于相夫教子、困于平庸的一生。
它至少是稳妥的罢?运气好的话说不准能够无风无浪地度过一生。
偏偏让她懂得了那些……
人一旦睁开眼睛,再闭着眼装睡就是一件无比痛苦的事了。
她的心日夜受着煎熬,可是她该跟谁说呢?似乎每个人都觉得她错了,母亲、良媪,还有身边的侍女……
孤掌难鸣,她害怕自己终究会沦陷、会动摇,所以迫切来到南州。
只要见到先生,就能证明她是有同行者的。
就算世人都不理解她,先生也一定会支持她……
其后她逐渐明白过来,所谓的恨,其实全部源于自身的恐惧和对前路的不确定。
谨慎如小佟氏,多年隐忍筹谋,一朝丧子便理智尽失,恨不得毁天灭地、拉上所有人陪葬——初陷竞都王府的她与当日疯癫的小佟氏有何两样?
都是把所有希望系于别人一身,都是靠别人撑起自己的精神世界。
那个人没了,便也就一溃千里一败涂地了。
先生是指引她方向的明灯,也是她手中那根无形的拐杖。
有这根拐杖在,再是艰难困苦,再是崎岖不平,她都不怕。
可当明灯灭了,拐杖也随之消失,就如同盲人行于暗夜。她像个蹒跚学步的小儿,跌跌撞撞、不知去向,最终迷失在一片混沌中。
但小儿总要长大的。
自己的路总是要自己去走的。
土崩瓦解的废墟中重新站起一道身影。
这一次,不需明灯,不需拐杖。
不再去纠结那个人究竟是真实存在过的,还是仅仅为她的臆想。
——或者唯有这么做了,才能证明那个人确实来过,不是么?
第586章 当空之日
她现在也已经不再去问为什么一切和前世不一样了。
她本身就是最大的变数,所走的每一步都必然带来更大的改变。
但是走过的每一步她都不后悔。
既不悔,便不惧。
无论前方还会发生什么。
她还要告诉先生,她不做陶朱公了。
泛舟五湖四海之间,广结好友、丰富见闻,自在悠游……
亦或者换个方向,就以后妃的身份,尽心辅佐另一个男人成就霸业……
不、不。
没见史弼宁可供着一个元女像,也不允许活着的女人盖过他的锋芒、威胁到他的统治?
再深的恩再厚的情又如何,王权面前都是可舍弃的。
她可不想有朝一日被架在那高台上,做一尊泥塑木雕,见证别人的千秋荣耀。
早在棘原时她便想好了,与其找一处岛屿远遁、等着悬于头顶的那把剑随时砍下,还不若将那把剑夺过来。
为什么不呢?
为什么要为别人做嫁衣裳?为什么要将一切拱手相让?
为什么耗尽心血到头来成就了别人却为自己换来终身禁锢?
——这些本是她打算拿来说服先生的话。
即便没有先生了,她的态度也未变——那把剑与其握在别人手里,不若握在自己手中。
一剑光寒定九州,她为何就不能做那执剑之人?
孤月凌日?多可笑啊,何时就连日与月都有了男女之分。
她偏要做那当空之日,又如何?
或许有些自不量力,甚至是异想天开。
有什么关系?
人活着总是要往前走的不是么。
她不仅要往前走,她还要往高处走。
长久以来,姜佛桑心里一直存着一种朦胧的直觉,看似自由洒脱敢为人所不敢为的先生,实则困在一个看不见的笼子里。
先生教导她作为一个独立的人而不是谁的附庸,鼓励她若有机会该走出那四方的内院去看看外面的广阔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