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浥姓前有一墨点。
两列书架直顶系梁,一列十架,一架十层,一层或三本或五本册子不等,架框金龙盘旋,奇花异石点缀,五彩销金嵌宝。
“魏朝浥,性热,梁朝人士,父魏启仲,系梁朝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母江洁,父兄魏启伯,堂兄魏朝垣、魏朝恒,父母恩爱,兄弟反目。因魏启仲受挚友诬陷,梁朝昏庸,蒙谋反之名,抄全家,处极刑。”
魏朝浥姓前也有一墨点。
书架最后一排最后一列,薄册金色随着朝浥靠近犹为闪耀,轻取翻页,白纸金字字字泣血。
祁云山后山烛龙大阵上,苍穹感知北藏书阁有异,碍于法阵正在进行中,无法脱身。
法阵结束,朝浥亦看完全部故事。
他面色惨白,眉毛拧成一团,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本金册,犹如一条冷血毒蛇爬过心头,令他毛骨悚然,黄皮纸包桂花糕也无法阻止漫天绝望坍塌。
苍穹从后山闪现到北藏书阁,站在朝浥面前,声色俱厉地说:“跪下!”
朝浥抽空的灵魂倏然回身,直视着老头,眼神仿佛回到了他十五岁看到母亲尸体的那天,绝望,不忿,鱼溃鸟散。
慆濛先就近去茶楼,发现朝浥不在,才闪现到了中庭,听见北边传来苍穹冷若冰霜地命令,心道“不好”,赶去了北藏书阁。
北藏书阁藏的是天下神使的命运话本,神使命运难料,神性冷漠,所以北藏书阁饱含尖冷。阁中最后一排,一师一徒,一浅一深,一正一侧,针锋相对。
“师父……这是怎么了?”,慆濛的心仿佛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假装没看见朝浥手里的金光册子,意图缓一缓这剑拔弩张的氛围。酆都大帝的那张纸上到底写了什么,让六十五年来从未逾矩的朝浥一头钻进了北藏书阁。
他了解朝浥,六十多年来的悲痛并非消逝,而是藏匿于深海之下越发深邃。
他也了解苍穹,严气正性,出手非死即伤。
苍穹正容亢色,眼底似乎要喷出烈火,瞠目恨声道:“跪下”。
朝浥冷哼了一声,胸中翻滚着强烈的怒意,挥了挥手中的册子,一个眼神不愿多给,头也不回地就要离开,挑衅意味十足。
苍穹伸手,一根长鞭现在手心,猛地一甩,“啪”地一声抽在朝浥的后背上,惊起了一片飞鸟。
“未经允许,擅闯北阁,该打。”
“啪!”又是一鞭。
“未经八苦,即知其理,该打。”
“啪!”再是一鞭。
“偷晓神命,泄露天机,该打。”
痛觉只愿意迟钝一秒,便从后背传到了全身。
朝浥大叫,眼前的世界眨眼间轰然倒塌,目中景物失去颜色,烈日变得黯淡无光,一切归于寂静。
苍穹收起长鞭,未言一语,径自回中庭木屋,清明谷雨跟在苍穹身后,指着书架上的纸包和地上的朝浥不停眨眼。
慆濛指尖颤栗,难以遏制的恐惧连招来白露的符画了几次才画完。他拿起纸包,桂花香夹在血腥味里直冲他的大脑,小心地抱起朝浥,双手颤抖却脚底稳当地回到了温末阁。
慆濛在祁云山千年,从未见过苍穹在祁云山惩罚神使或人偶。他从白萧嘴里知道朝浥与苍穹的交易,从酆都大帝那儿知道朝浥尚未被神祇承认,但今日之事告诉他似乎还是漏了一环。
朝浥趴在床上,泪痕和汗渍糊了满脸,濡湿的额发一绺一绺地贴在皮肤上,半掩着紧闭的眼睛。
白露按命令拿来剪刀,热水和棉布,刚进门就被血腥味冲了一脸,拧眉道:“噫!怎么伤成这样?”
“偷进北藏书阁,被师父打的。”,慆濛缓缓剪开朝浥的衣服,异兽脊椎骨所致抽出的三道鞭痕犹如三道锋利的箭直直插入慆濛心里,六十多年前的火焰烧伤似乎浮现眼前。
慆濛手指一颤,目光幽幽,黑如点漆的深色之中,满是冰冷。苍穹要慆濛照顾朝浥,慆濛费尽心思学着世间凡人照顾,苍穹要慆濛杀掉朝浥的戾气,慆濛更是将全部的精力和温暖全都给予朝浥。
明明朝浥已能在虚无中找到灵魂的出口,可到头来,苍穹在北藏书阁藏起的一本册子就让朝浥心如死灰。
从来到祁云山,朝浥身心内外就满是伤痕,因为天灾人祸,因为无法救回的王婆婆,因为无法排解的抑郁,朝浥生而为人,他的人性在祁云山至纯神性面前只能满是伤痕。
从得知自己母亲因失去他而疯癫开始,慆濛对神性冷漠的厌恶积累到了顶点,对朝浥不可控受伤状态的厌恶达到了顶点,他愤然推进灵力浸入朝浥后背,引得趴着的人不安蠕动。
朝浥做了一个悠长的梦,梦见自己是那个十五岁的少年郎,家里的小儿子,父母疼爱,兄长爱护,可后背火烧云般的疼痛强行摧毁了他的梦,心脏随之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