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转头,赵春妮已经被拆掉门锁多日的房间大门紧闭。
“妈!开门!”
哈月双手并用,用力捶打房门,可是无论哈月怎么敲,喊,将沙发拖进卧室顶住房门的赵春妮均不为所动。
她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将所有衣柜全部打开,每件衣服都被她拎出来掏兜翻找,然后再用力扔在脚下。
她一边找,嘴里还念念有词地骂人,“你爹走时偷了我的钱!你就和你爹一样,我的钱怎么不见了?一定是你拿走了。”
“那都是我的血汗钱。”
“把我的钱还给我!就在这包衣服里面,怎么没了?”
“我的钱……还我的钱……”
“那是我的钱……我绝不会拿给他做生意!”
间隔一个月,赵春妮再一次发作狂躁。
事实上赵春妮哪里有什么钱?这些年她省吃俭用的积蓄被前两年一次上门保险诈骗得一干二净,从那之后,哈月就不允许她将现金放在家里,全部都用自己的名义存到活期账户,区区几万块,还不够补交灵活就业人员的养老保险。
哈月看不到母亲便跑到院子里,整个人像蜘蛛般扒在窗户上叫她的名字。
恍惚中,赵春妮回过头,看了一眼哈月,置若罔闻,又拖来椅子站上去,垫着两只脚伸出胳膊去够衣柜顶上的大木箱。
那木箱是她的嫁妆,厚重异常,少说也有几十斤。
眼尖椅子摇摇欲坠,衣柜上面的箱子也是一样。
急火攻心,哈月转而从院子里拎起铁锹奋力一挥,将窗户上的玻璃敲碎。
“哗啦”一声,破碎的玻璃片擦着她的颈窝飞到脚下,哈月来不及查看自己的状况,立刻跳进卧室将母亲从椅子上拖下来。
木箱掉下来,砸在一旁,铜锁歪扭,敞开肚皮,露出里面的珍藏物。
那里面有赵春妮和哈建国的结婚证,结婚照,还有早年间恋爱时,哈建国曾送给过赵春妮的所有礼物。
心形的银项链,水钻镶嵌的绿塑料胸针,聚酯纤维的波点方巾,无数封情书,甚至还有一捆挂着枣核的红手绳。
母女俩躲过一劫,跌倒在这些爱情残骸上。
赵春妮像是不甚掉入水中的小虫,四肢僵直挥动,口齿越来越含糊,哈月躺在地上,脖颈上渗出一道朱红色的细线,两只胳膊紧紧抱着她的腰,一动不动地盯着房顶上虚空的一点。
原谅她内心没有任何劫后余生的欣喜,只剩下一潭不停从心口溢出的沼泽。
那无形的沼泽一直从她的身上蔓延到两人身下,似乎挤满了整个房间。
当晚,因为主卧的窗户破了个大洞,夜晚气温寒冷,哈月将自己的单人床让给母亲。
夜里,哈月蜷缩在沙发里,反复阅读手机里那些,已经不知道看过几遍的,薛京的新书。
哈月对书中“妻子”角色很有共鸣,当一个人的信念,梦想,和感情全都被剥夺后,那么这个人的结局似乎只有走向灭亡。
41 年前,《厄舍府的倒塌》写哥特式的生态灾难,而如今,薛京借爱情和婚姻的幌子写现代人陷入系统性困境。
人类向外探索宇宙,宇宙是冰冷无垠的,人类向内探索灵魂,可灵魂又是孤独而苦寂的。
全部都是无解。
虽然薛京的书还差一段妥善处理的结局,但哈月猜测,这本书是他第一本真正意义上悲剧,自由意志在宿命面前原来不值一提,如果本来就是猪狗一般的苦痛人生,那么还不如就像猪狗一样不去思考,好歹还不会感知压抑和痛苦。
凌晨两点,小卧室里突然传来了一阵蜿蜒的哭声。
哈月起身走到床边,打开床头灯,赵春妮的脸在橘色的光晕下满是泪痕。
哈月眸光中毫无波澜,她重新关上夜灯,拖来椅子坐在她身边,一声不响。
黑暗中,赵春妮慢慢朝着她的方向伸出双手。
原以为会被母亲用力掐住脖子,但随之而来的动作很轻柔,头顶一重,耳边传来“沙沙”声,是赵春妮的手在从上至下抚摸她的头发。
小时候,哈建国还没有出轨之前,哈月最高兴的事儿莫过于儿童节那天,母亲会抽出时间,给她花费半天的时间梳上满头小辫。
手指穿梭在发丝和头皮之间特别舒缓,像是某种按摩,等到头发梳理好,他们一家三口就会骑着自行车去新华书店买画册。
那时候哈建国还有一份稳定的工作,那时候绥城给人的感觉还是生机勃勃。
大概是同时想到了那时候的光景,赵春妮一边叹气一边问她:“头发没了,你恨我吧?”
头发对于哈月来说确实不那么重要,此情此景,在母亲短暂甄稀的清醒中,她应该要说些好听的话来安慰她。可是哈月反复张了张嘴巴,直到干涩的口腔内膜相互黏连,沾下一块皮来,她也没有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