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我们很快就到了。”
站在一个很偏僻的旅馆前,阿戊才知道雁洄的到了, 是什么意思。
他提醒:“见来亮的时间快到了。”
雁洄扶他靠墙站好, 才说:“我们被跟踪了, 现在去见的意义不大。”
旅馆是私房改造的,没有前台, 雁洄扯开嗓子喊:“有人吗?开房间。”
一个瘦猴样的年轻男人趿拉着鞋走出来,问都没问,更别说登记信息。雁洄给过钱,他给房号钥匙, 一个多余的动作都没有。
走过他面前, 雁洄抱住阿戊大半个身子, 掩盖渗血的伤口。
男人轻浮地吹口哨,稀奇的口吻:“还没见过这么主动的小妮子咧!”
钥匙开门,房间窗户挺大,和雁洄要求的通风好相符。放下阿戊,关门,雁洄跪坐在床上,去掀他衣服。
阿戊被这阵势压迫得,撑手往后退。接着,雁洄撸起袖子,拔出她的匕首。
“来!想吃哪里?”
颇豪气的语气,阿戊却一笑,夺走那把匕首,“刀危险,收好。”
收进鞘,放旁边的床头柜上。
雁洄身体坐正,垂着脸,好一会又转眸看阿戊,“你累吗?”
“有点,”阿戊又说,“这才有点像人。”
“所以流血的伤口,也要像人那样慢慢愈合吗?”
雁洄平静地说,阿戊平静地看着她。
“那刀为什么不刺向我?”雁洄又低下头,将所有人都想了一遍,包括蒲方升。
真真假假的人或事,令她有点疲惫呢。
回过神,阿戊的目光微微胶着,雁洄起身,拿过枕头垫在他身后。
“你休息一会。我也有点累。”
说完,雁洄越过阿戊,爬到另一半床,背对着躺下。
又过片刻,她随着呼吸而起伏的肩膀平稳了。阿戊轻手轻脚起来,将窗帘拉上,然后听了会门外的动静。
回到床上,阿戊面对着雁洄的背侧躺。她平时穿的瑶服宽松,现在曲线贴下来,看起来很单薄。
室内昏昧,又安静,阿戊闭上眼睛,始终不能平定。他无法入睡,所以连逃避的空间都没有。
阿戊睁开眼睛,静静地看着雁洄的背影,静静地感受她的矛盾。
明明会怕,为什么还要做这些呢?
当时她没有回答,直到昨晚她说:阿戊,我会怕很多,可我不得不那样去做……
昨晚她很累,休息得也早,阿戊坐在书桌前看书信,偶尔目光停留,睡梦中她也皱着眉。
信上写到1979年,雁崇检查出了遗传性肝病,他好像在恐慌着什么,将打算放弃的钓尸重新捡起,并让雁洄跟随他学习。
第一次见腐尸,闻腐臭味,处理死掉的白鳝,那些喂养的碎肉块,令雁洄食不下咽,每晚噩梦。彼时雁洄九岁,介于懵懂与敏感之间,她很想质问,但看到雁崇日渐消瘦的身体和精神,却又作罢。雁崇要她怎么学,做什么,她都尝试着去接受。可生理的难受是一方面,心理反复的摧毁重铸,令她恍惚。
每个人预想的死亡,都是得体有尊严的,意外发生时,往往天不可怨,人性不可揣测。钓尸的时候,雁崇拒绝了委托人的捞尸请求,因为溺亡的孩子被卷进了暗流洞道里,成人难进入。委托人便指雁洄:你们雁家人传承的本事那么厉害,你女儿身形瘦小,她可以的!求你!她肯定可以的!
雁崇再次拒绝,他看到雁洄露出怜悯的神色,便说:想帮吗?去捞尸?尸不全呢?搭上你的命呢?
雁洄被说得羞愧难当,丧气地说:阿巴,我是不是太懦弱了?
就在那一瞬间,雁崇很想留住她的善良,可那没用:没有懦弱,我只看到你的慈悲。
雁洄不懂:那慈悲……不好吗?
雁崇不忍看她,于是目光转向七百弄的峰林:慈悲多了,就会冷血。雁洄,你会看到的,人性丑恶,身后善名,孰真孰假。
之后每次钓尸,雁崇便问一次雁洄:你为什么要钓尸?
刚开始,雁洄很认真地回答:
因为老人送走自己的孩子,很可怜。
因为他一无所有,水底好黑,他死得太孤单了。
因为那孩子哭得我难受,我觉得他很想再看一次他的妈妈。
因为……因为……
雁崇从不会给答案,只会问。直到雁洄有一天说:因为在掌握当中。因为给的钱多。因为我看不惯那些阴私。
直到雁洄的答案里,再没有让雁崇不忍的理由,他才不再问。
阿戊看到1984年,从雁洄九岁到十五岁之间。他所感觉到她的分裂,是意识上的叛离。她天性上的敏感,和雁崇让她看到的鄙陋形成了反差,她在对抗自己,对抗过去的路上,走得那么跌宕孤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