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太久没有见到贺雁来了,就从他周围旧人的口中,再多了解他本人一些,也算聊以慰藉了吧。
左庆章五年没再跟周围人提起贺雁来了,一时间竟不知从何说起。好在他很快找到了曾经关于贺雁来的回忆,话匣子一开,竟足足跟千里聊到了后半夜。
贺雁来年少轻狂之时,父兄都护着他,母亲也偏爱,胆子大又爱闯祸,常常把皇帝都气得发笑。千里仿佛在听一个他完全不认识的人的事迹,可左庆章句句却不离贺雁来。
这样明媚张扬的贺秋野,在父亲与兄长相继死于战场后,便将这个自己也随着他们埋在了冰冷的地底。
取而代之的,是永远温文尔雅,永远和煦如春风的贺将军。
他从十七岁开始便杀了自己,奋力追逐着父亲的背影,尽心尽力地扮演一个世人眼中知进退明事理的“儒将”贺雁来......久到所有人都忘了他曾经也是那般鲜活的少年。
贺雁来战功赫赫,所到之处百姓皆颂赞他、挽留他,求他庇护,那是从心底油然而生的一种依赖。
而这种依赖久而久之,自然会引起上位者的不满。
即使,仁帝也算亲眼看着贺雁来从小小的奶团子长成钟灵毓秀的少年,再长成独当一面的大将军。
渐渐地,左庆章便讲到了五年前兰罗一役。
这是千里与贺雁来相识的契机,也是他解不开的心结。
“当时,仁帝受杨显挑唆,执意出兵兰罗。我人不在京都,所以只有秋野一个人力主不战,但狂澜难挽。”
恍惚间,千里又想到,曾经他支支吾吾地想让贺雁来为兰罗亡故的将士操办祭奠仪式时,贺雁来对他说过的话。
“只作为贺秋野的话,我对天下所有为自己国土而死的将士,都抱有至高的敬意和尊重。”
左庆章点到即止,并不深入。二人说到底阵营不同,多说多错。
一直等到左庆章送人出自家府邸时,他才叫住了千里。
待千里转回头后,左庆章眸中竟多了几分悲意。这个孑然一人、无人寄托的中年人深深地望着千里的眼,轻声道:“秋野是一个......不希望有战争的将军。”
“......我知道的。”
“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可总要有人去背负些什么,所以仁帝挑中了贺雁来。”左庆章缓缓阖眸,摇了摇头,嗟叹,“从他被选中的那一刻起,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就不是他自己能控制的了啊。”
是啊,从贺雁来出征兰罗的那一刻起,接下来的发生的一切都不是他能控制的了。
无论是发动战争,还是刺杀大汗,亦或是替主和亲,都并非他的本意。可就是因为他是被“选中”的那个人,他就必须永生永世活在这些阴影里,不允许逃脱,不允许释然,即使被奚落被推远也必须毫无怨言。
可是......
可是,这些是贺雁来活该的吗?
千里在巴特尔的牵引下,缓缓坐上了软轿。
在他脚踏入轿中的那一刻起,一股凉意突然从脚底攀升上后背,千里猛地意识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从战争爆发到现在,都没有人问过贺雁来愿不愿意,想不想做。
他只能被动的反应着,纵使伸手想抓住些什么,可真正到手中的却都是过眼流沙。
贺雁来在岁月里踽踽独行,在毫无理由的斗争失去了太多,变成了一团糊涂账,计较不了得失,算不出来对错,实在无法称上一声“值得”。
而高位上的人却依旧心安理得地踩着亡灵的尸骨,守着他的江山。只要仁帝还在,战争就会永无休止。以后还会有更多的明彰、更多的贺雁来,这片美丽的大地上还会有更多的悲欢离合,生离死别。
轿子在夜色中缓缓移动着,随着轿夫的步伐一上一下,可这难以平复千里心中的汹涌澎湃。
他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自己好像摸到了一层看不清的雾,只要能穿过这层雾,他便可以再次见到大雾散尽后的贺雁来。
......苍生皆苦。
苍生皆苦。
可是,如果能跳出这既定的命格,去搏一场快意恩仇,去赌一次无怨无悔。
那会不会是明彰期望能看到的那个未来?
那个......由贺雁来缔造的未来?
这样的话,应该可以慰藉天上那些不甘哀嚎的亡灵了吧。
贺雁来是会记挂明彰。
可在这背后背后,他真正记挂着的,是天下那些即使历经磨难坎坷,仍然不服输不低头,用自己的双手开辟道路的茕茕众生。
......千里到现在,才真正弄明白明彰那封绝笔的真正用意。
他答应过贺雁来,要创造出一个海清河晏的天下,要让贺雁来再也不会为枉死的灵魂而哀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