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相了几个人家,又去了姥姥家,正好遇到了传芳,传芳比她稍微高一点,瘦得皮包骨头了,和她打招呼的时候,她差点没有认出来。
两个人过去关系并不亲热,只是打了招呼,就像她曾经只是路过了传芳的成亲一样,这一次也只是路过了传芳的困难时刻。
她心里很不好受,可她也不知道能做什么,她甚至不明白她和传芳都没有说过几句话,为什么会为对方的事情而觉得难受?
她听说过传芳和婆家关系很差,听说婆家那边总是为难她。
她当时没当一回事,只觉得传芳那样的人物,婆家再厉害能把她怎样?想来也没事。
却不曾想,最后却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晚上,她和姥姥说了这个事情。
“那个男同学以前在我们班上最老实不过了,本来以为会是一段好姻缘。”毕竟是传芳自己选的,她以前也想过,传芳摆脱了原本的那个家,找了一个这样的人家,也算是苦尽甘来。
姥姥的门牙已经落光了,好在板牙还在,老人家叹了一口气,这才说道:“他好不好也没什么用,你嫁过去了,住在别人的家里,从公公婆婆到小姑子小叔子,都把你当外人,你在所有人眼里,就是去他们家给他们生孩子洗衣服做饭带孩子干农活的,你做好了,那是你应该做的,你没做不好,那是个人都能拿捏你,你就算能吵赢你男人,你也吵不赢那么大一家人。”
“这就是我们女人的命啊,谁都一样,嫁给谁也一样,天王老子要是变成女人,都有这一遭。”姥姥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里充满了故事。
李云不知道姥姥想到了什么,但她知道那些事情肯定不是好事。
她那一年打死都不嫁,说什么都要找上门女婿,她被狠狠地打了一顿。
姥姥过来看她,跟她说:“都是命,得认命。”
她最后选了一个家里人看上去最好的,对她热情,很喜欢她,一个劲地说等她嫁过去会把她当女儿看。
可是她心里还是慌张,但那个时候她才明白姥姥说得对,你是女人,所以你注定了要害怕这一天。
那个时候,她觉得她有点像红薯秧,原本长得好好的,然后被人从中间掐断了,埋进一个完全陌生的新的土地里,所有人都在期待她赶紧长出红薯来,似乎没有人在意她愿不愿意。
后来唐国兴从城里调回来,没过一个月,传芳就离婚了,再然后就跑了,没有人知道她当时在想什么,大家都觉得她一个女人跑出去,没有户口,找不到工作,最后要么找个人嫁了,要么在外面饿死。
她那个时候已经没办法常常去看姥姥了,婆家对于她老是回娘家很不满。
她趁着姥姥的大寿回来看她,老人家牙齿只剩下一颗了,她说话漏风,依旧皱着眉头,道:“能跑到哪儿去呢?到哪儿你都是女人啊,都是这个命啊,逃不了。”
李云慢慢地理解了这些话。
那个时候,李云已经生孩子了,第一个是女儿,无论是婆家还是娘家,几乎所有人都过来安慰她。
婆家说:“第一个是女儿没关系,你不要着急,后面会有儿子。”
“你看你婆婆多明事理,后面你肚子要努力。”她娘家为了她好,这样说。
她生女儿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本想说不生了,可她知道,不能。
原来姥姥说的那话,也是真的。
1973年,李云带着自己的两个女儿两个儿子来看姥姥,就看到已经没有牙齿的奶奶正跟人说话,声音洪亮得半座山都能听到——
“谁能想到呢,那孩子最后这么有出息!”
“孙家不做人啊,从小她品行就好,她们家那个样子,她这个品行真是不容易啊。”
“天妒英才啊!”
老人家还知道这个词呢,想来是听其他人说的,就记下来了。
谁能想到,她硬生生地就是拼出去了!把自己那已经注定了的命拼成了另一个模样,就连凡事都要叹气的老太太这一次都说不出丧气话了。
李云从小就关注传芳的事情,她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
那天晚上,她看着已经睡熟了的四个孩子,她的大女儿也已经到了要读书的年纪了。
她摸了摸她的脸,又想起了传芳。
她见过传芳的过去,看到过她如笼中鸟,岸上鱼一般,那是传芳,也是她们。
她见过传芳抗争的样子,老一辈觉得没意义,逃不出去,只要是女人,你就逃不出这个怪圈。
她闭上眼睛,想到的却是传芳后来在城里,接受一次又一次优秀工作者的表彰。
她没有见过城里表彰优秀工作者应该是什么样子,但她想,那个时候传芳肯定会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穿着干净的蓝色工人服,笑着接受所有人投过去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