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想想,也幸好她没走那条路。
碧翠丝倒是对宋涯的科研方向感兴趣。
三个人聊了好一会儿,到下午五点,碧翠丝干脆邀请二人一同去山脚海滨的家里继续聊。
从林地下到海港,风中再度夹杂着熟悉的腥咸味。海鸥此起彼伏地叫,放眼望去,港口船只的桅杆上站满鸥鸟,似覆着一层薄雪。
晚饭,陈亦岑充分发挥留学生涯锻炼出的手艺,和碧翠丝丈夫搭档,一人做了三个菜。
菜色中西合璧,香气四溢,把四个孩子眼巴巴地馋上了桌。
望着奶酪焗烤茄子和沙丁鱼酿,陈亦岑食指大动,也跟孩子们一样差点流口水。
碧翠丝打趣:“好在不是和英国人一起做饭。之前在地区教会尝过后厨的手艺,实在不敢恭维。”
饭后,锅碗都进了洗碗机。
天色还亮,远处隐有乌云,随着风向龟速往这边飘。碧翠丝丈夫看一眼天,操着半生不熟的英语说:“看样子过会儿有雷暴。”
四人在露台品红酒,陈酿的香味馥郁醇厚,饶是宋涯这种平时不沾酒的,都肯赏脸喝个几口。
酒过三巡,碧翠丝问宋涯:“之后打算做什么?”
不知是酒精效力,还是吃饱喝足之后的餍足,宋涯几乎有问必答:“AI深度学习和认知神经科学的联合研究。研究所缺一个主攻课题,我还在脑损伤和精神退行性疾病之间做选择。”
女主人听罢,充满敬意地叹了口气,自述原本也对大脑造影有过兴趣,但实在不是读书的料,也就没继续深造。
神经科学说泛也泛,人类对大脑的研究还停滞在相当浅显的层面上,譬如——她瞥了丈夫一眼:“譬如痴呆症。我先生家里有遗传,dementia至今没有有效对策,之前又出了Aβ和Tau蛋白学术造假的事,我们一直很担心……”
说罢,紧紧握住彼此的手,丈夫安抚地轻吻妻子发顶。
远方巨大的阴影缓缓前进,空气湿度骤增,如同在皮肤上盖一块湿毛巾。
“Dementia……”
陈亦岑无意识地重复,食指绕着红酒杯打转,两颊浮起薄红。那红也渐渐染上眼睑,她忽而向后仰,整个人瘫倒在扶手椅上。
“我曾外祖母也有阿兹海默,上一次见她,已经认不出我了。”她喃喃着,无限悲伤,“这病怎么就不能治呢……”
宋涯看着她,出口的话语很轻,不知是在神游,还是对她的安慰。
“精神退行性疾病的病理至今没有定论,Aβ沉积假说也不是学术界唯一的研究方向。新靶点很多,等下一批III期临床的实验数据出来……”
这场对谈终究湮灭在呼啸的狂风中。
雷暴雨忽至,一行人不得不撤回室内。碧翠丝家中只有一间客房,担心陈亦岑不愿与宋涯一起,还体贴地问她要不要和自己睡一间房。陈亦岑感激地推辞,女主人的眼光便立刻从问询变成了暧昧。
“Godetevi la serata.”
她亲热地眨眨眼,任陈亦岑怎么问,都不肯告诉她这句意大利语的意思。
当晚,惊雷一声高过一声。
也许是饮过酒,陈亦岑脑子有点晕,瘫在床上不想动弹。她看见宋涯一直在书桌旁敲电脑,大为不解,便翻了个身,懒洋洋地把脸凑过去问:“做什么呢?”
宋涯却没有回答。
从她的角度,他的脸被屏幕光照得白惨惨一片,似一张被揉皱又强行摊开的纸。深邃眉眼成了这张纸上浓墨重彩的工笔,勾人到惊心,却也透着一股倦意。
陈亦岑心头一突,刚要说话,屋外又是一阵闷雷。
这次格外大声,简直像在耳边炸响。她自幼不怕打雷,却也被这一下吓得浑身一抖,条件反射地捂耳朵。
广府多雷阵雨,往往势头吓人,却是雷声大雨点小,下个十分钟就云开雾散。
这场雨却声势浩大,屋外电闪雷鸣,屋里是宋涯苍白到透明的脸色。
福至心灵般,陈亦岑明白了。
她坐起身,才发现宋涯虽在一刻不停地打字,置于键盘上的双手却在细细颤抖。屏幕上是一页实验报告,她不便细看,赶紧下床翻出一粒药服下,免得过会儿忘记,再光着脚走到宋涯旁边。
为免惊扰他,她把动作放得又轻又慢,像对待一只在院里发现的流浪猫。
先让他熟悉自己的气息,再一点一点试探着接近,五指抚上紧绷的肩膀。她隐约猜到宋涯不是害怕打雷,而是被长时间的巨响、雨中码头船只此起彼伏的汽笛,与街头忙着躲避的嘈杂人声刺激到了。
平时他从来没有这么明显的感官超载。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这些本该被自动过滤的信息一窝蜂涌入大脑,一瞬间,他眼前发黑,四肢麻痹,脑仁似被一根尖锐的长针剐蹭。涌进来的信息全都撞在针眼上,一阵剧痛,他几乎被铺天盖地的眩晕压得弯下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