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抑的呼吸声从驾驶座传来。十字路口又是红灯,车辆减速停下,她垂着眼帘,听见宋涯略带焦躁地叩击方向盘。
这就对了,她想,乱吧。
“你自己说的,总是有狗仔追着威海,你怎么知道他们不会去挖?”
“所以我说是三年前。这么久远的事,能留下多少痕迹?找不到也不会有人起疑。”陈亦岑是真有点不耐烦,“再说,我们现在统一口径也不迟,要是有人问你具体发生了什么,你就想说什么说什么好了。康沃尔怎么不行?你没去过康沃尔吗?”
红灯转绿,宋涯猛地一踩油门,Stelvio加速的推力差点把陈亦岑拍扁。他几乎是咬着牙说:“我没去过。我从没去过康沃尔。”
死寂。
夜色退去慵懒温柔的表象,向这辆suv张开血盆大口。
仪表盘的幽幽蓝光连成了一张嘲讽的嘴脸,陈亦岑视野变窄、视线扭曲,车玻璃和窗外街景融化成一团混沌的泥水。强烈的头晕,更强烈的反胃。她的手在抖,嘴唇也在抖,一段时间没发作的症状被宋涯轻飘飘一句话激发。
身体失去控制,生理性的泪水从眼角淌下,她几乎能想象出自己此时的脸:惨白、狼狈,眼线晕开像一只攀在眼睑上的黑蜘蛛。
“我还能怎么办?”
这句话带着颤抖的哭腔,陈亦岑自嘲地扬起嘴角,笑得比哭难看。
一种尖锐的烦闷从胃里往上升,宋涯留意着路况,双手不离方向盘,精于运算的大脑却一片混乱。他本不该被影响。自闭症谱系障碍只是使交际变得异常困难,但不至于让他完全不懂。后天学习使他能解读出人类的大多数表情,只是由于隔着一层毛玻璃,他理性上能理解,却无法共情。
因此,他能完全读懂陈亦岑的表情。譬如蹙眉、红肿的眼眶、僵硬地上扬着的嘴角,与脸颊上反光的水渍。
她在哭。
这个认知,本该和所有琐碎信息一样,成为他注意力守则中的无意义碎屑。可当他看见陈亦岑的表情——不,甚至不用看,单单听见她压抑隐忍的哽咽,就能将他的感官过载彻底激发。
他被她的痛楚围困。
“对不起,”他生硬地道歉,声音沙哑,“我很抱歉……我不该这么说。”
问题出在“康沃尔”三字。从梁雅芝玩味地将流言告知他时开始,这个地名就像行夜路突遇断崖,将一切冷静撕破。他的质询都是毫无意义的无理取闹,陈亦岑没做错任何事,全是因为他没事先说好,才需要她处处为他圆场。现在他又是为什么出言不逊?就为了一场虚无缥缈、如旧日鬼影似的噩梦吗?
陈亦岑没再说话。
她也不擦眼泪,任由泪水如断线珠子般滚落颊边。宋涯开车仍然很稳,却忍不住将方向盘越抓越紧,用力到指节泛白。他无法驱散那股针扎似的烦闷,就好像被一张大网罩头兜住,空气逐渐抽干。
直到躯体化反应不再过于强烈,陈亦岑眨眨眼,剧烈的烧心感也开始减弱,大脑又恢复了运转。
“到这里就行。”她开口,嗓子也有点哑,“谢谢宋先生。”
这声先生听着无比刺耳。宋涯无话可说,停了车,手伸向总控的解锁键,指腹将将碰到,又停住了。不知怎的,一股斥力让他不愿按下去。
“宋先生?”陈亦岑吸了吸鼻子,疑惑地又叫了一声。
他才压抑着古怪的情绪打开车门,看着她一骨碌跳下副驾,快步离开。
夜雾渐渐淹没她的背影,最后一抹葱绿与珍珠白消失在黑暗中。有一瞬间,他想出声叫住她,和她说不只是他父亲,他也觉得她今晚做的很好。她很聪明,急救现场的每个决策都很冷静及时。
可他发现一声“陈小姐”梗在舌尖,既说不出口,又刺得口腔微微发麻。
好像太生疏冷淡,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
回到家,陈亦岑立即开始鼻塞。她心下觉得不妙,去冲了个热水澡,出来时头发湿漉漉滴水,貌似好了一些。
手机收到新消息,她一边从盥洗架上抽出一条干毛巾搭在颈间,一边伸出带着水珠的手指划拉手机屏。水痕印上屏幕,顾苒苒发来的信息被弯曲成弧形,“周五之前要选定剧本。”
她把手机屏在衣服上擦一下,抹掉水渍,蜷缩在椅子上回复:好,你标一下你感兴趣的。
回完,把手机放回桌面,两只手交握着搭在小腹,强压下去的情绪又开始翻涌。没想到哪怕做足心理准备,他一句“从没去过康沃尔”依旧能将她打碎到体无完肤。想到过去她曾将那段时光视若珍宝,如今却反复被另一位当事人否定,仿佛也将她所做的一切努力推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