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越来越亮,太阳虽然没有升起,可东方的云彩镀了一层金边。雾气散去,一只黄皮老牛抬着蹄子踩在凹凸不平的乡间小路上,晃着健硕的肚皮缓步走来。它咬着橛子,身后跟着一辆木板车,车上放着一口黑漆大棺材,棺材上盖着一层色彩艳丽的花被,被面上绣着盛开的牡丹。
哞——水牛不安地踩着蹄子,两只牛角左右乱转,似乎在找什么东西。它主人手里拿着一截柳树条,轻轻拍在它的后臀上,低声哄道:“就快到了,再走几步吧……”
又是一阵鞭炮声,紧接着一声响炮冲上天,老牛低沉着嗓子连叫几声,一把搡开主人打算往回跑。谁知,它身后站着乌泱泱一群人。头上顶着白色的土布,腰间缠着麻绳的孝子贤孙们冲了上来,有人把住老牛的犄角,有人扶着老牛的身体,更有甚者,一个中年女人猛地抓住老牛的尾巴,结果被迎面甩了一鞭子。
缠斗中,老牛惨叫不停,尾巴打在自己的屁股上,好似为这场葬礼增添声势。慌乱中,也许是早起受凉的缘故,老牛□□一松,拉了一摊稀屎。拥挤的人潮瞬间散开,有人哭着叫道:“完了,溅到棺材上了……”
父亲当机立断,摘下孝帽擦干净那几滴深绿色的粪便,满不在乎地说:“这有什么?牛吃草,拉的屎都是干净的!”
话是这么说,他也没有再戴上那顶擦过干净的牛屎的帽子。好在,老牛解决完生理需求后终于不再闹腾,稳步朝着大桥走来。
在棺材两头绑好绳子,插进去一根小腿粗细的圆木棍,他们在岸与船之间搭起一块厚木板,似乎打算抬着棺材上船。
小舅一行人在船上接应。父亲在前,堂哥在后,他们小心翼翼又步履维艰地迈着坚实的步伐,一步一个脚印,颤巍巍踏上摇晃个不停的木板。
父亲上去了,堂哥正站在木板上,木板断了。棺材落入轮船,小半截悬在水面像块跷跷板似的,上下翻腾两周半后,稳稳的不动弹了。
堂哥湿漉漉地爬上岸,暗自骂道:“死了也不让人省心!”
姑姑听见这话,悄悄白了他一眼。
轮船冒着青色的烟雾,突突地开动了。白色的灵幡挂在轮船上,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父亲带着我们沿着河岸往前走,姑姑哀哀地哭着,那个喊我姐姐的女孩扶着她,喊她妈妈。
遥远的天边有一道橘黄色的光透着云层在青葱的稻田里投下一片朝霞的影子。正值秧苗生长的好时机,爷爷却去世了。
父亲面无表情地走在前面,见有人路过就捂着眼睛干哭几声。他注意到我不屑的眼神,立时脸涨成猪肝色。
我假装没看见,自顾自越过他。脚下的田埂并不宽,两侧长满了叫不出名字的杂草。几株深紫色的圆盘一样的花朵迎春绽放,满目生机。
春天,不是办葬礼的好时候。
嘎拉拉——船上冒出一股漆黑的浓烟,那艘巨大的轮船打着旋儿在河中央表演原地转圈漂移。水中旋起一道水龙卷,棺材随着那道洁白的水花被冲上天际。又遭受地心引力的拖拽,斜斜地滑落于远处的稻田里。
一个五六岁的小孩拍手大笑,似乎在看一个笑话。
父亲黑着脸冲我说:“现在你满意了?天天摆着张脸,人家不知道的还以为死的是我呢!”
我茫然立在原地,看着他们将棺材重新运上船,看着人群渐行渐远的背影。没有人注意到我被落下,我被抛弃在这片田野里,孤独地仰望着湛蓝的天空。
忽如远行客,独行天地间。
那张怅然若失的脸部特写因为机器卡顿而停滞不动,几线雪花点从她脸上穿过,告知我们这一切皆为虚幻。广场中央的人群之间立响起交头接耳的抱怨,手持红旗的女导游忙去跟主办方交涉。
因脚步太快,她差点踩到身上的长斗篷。被荧幕的白光一照,她浑身都发出蔚蓝色的光。这时我才注意到,身边这一行人都穿着同样款式的长斗篷,而广场之外的围观者却是一副寻常打扮。
一想到方才那一切不过是电影情节,我悄悄松了口气,默然想着:我不喜欢这个结局,倒好像是我的错。
主办方的投影仪设在角落里,以天为幕,以地为席,朝着漆黑无星月的夜空播放电影。
一晃神,人群中有人叫道:“看不了就算了!时间差不多了,得回家去咯!”
导游听见这话,只好挥舞着旗帜,指着远处一扇银色双开门大声道:“回程电梯在那里,别跟丢了!不然留在这个世界回不去会很麻烦!”
这时,我胳膊一紧,穿着一身长袍的年轻男人靠近我耳边低语:“你带着我一起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