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星闻知道,她有个做调查记者的梦想,她向往斯蒂芬斯、菲利普斯那样的执着新闻人。她说起这些时,眼睛总是亮晶晶的, 所以陈星闻理所当然觉得, 这是必然能实现的。
陈星闻研三上学期的后一个月, 时悦就以实习为借口请假离校了。导师素来不爱挥着鞭子在学生后头催打, 信奉践行自觉原则, 并不阻挠学生在课业之余的自由探索。
那时时悦和余歆还不算十分熟的朋友,蒙时悦信任, 陈星闻成了时悦较为信任的前辈,她常会发消息就自己困惑之处请教陈星闻。
有一回, 是在十二月初, 时悦突然发消息问陈星闻, 知不知道冷度镇赌场的事情, 陈星闻回答有所耳闻,听说那儿灰色产业猖獗, 保护伞强大,一般记者也不敢报道。
她问这个做什么?
时悦没有回答陈星闻,这让他心底隐隐有些不安。但还是觉得,她不过是个才研一的小丫头,不至于大胆到那程度吧?
临近过年, 陈星闻再次接到时悦电话, 这回, 她倒是坦诚,把自己这一个多月的调查全都一五一十地告诉陈星闻了。
陈星闻这才知道,原来时悦消失的那一个多月竟真的去了冷度镇调查赌场。他那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小师妹竟真勇敢地闯入虎穴,单枪匹马地挥着小匕首在冷度镇上演了一出精彩又险象环生的当代调查记者实录。
陈星闻又气又无奈,想说她知不知道这件事多危险,为什么不和老师,和师兄姐交流一下,可看她眼底熠熠生辉的模样,又没法泼人冷水。
于是他也就暂时替时悦瞒下了这件事。
时悦不爱找人诉苦,他也是在学校收发室收到寄给时悦的威胁信时,才知道她的调查并非毫无纰漏,在离开前暴露在赌场人员面前的记者身份和调查意图成了后续一切悲剧的源头。
源源不断的威胁信和骚扰电话开始往时悦家里寄,不止时悦自己受到骚扰,在店做生意的父母也不例外,骚扰人员甚至拿红色油漆泼了时文海一身,店面也遭到打砸。
报警之后也只能查出涉事者是当地游手好闲的无业人士而已,便不了了之。
在铺天盖地的威胁之下,时悦不堪其扰,那段时间常睡不着。看到父母因为自己的坚持而受到恶意,她愧疚又煎熬,连续多天失眠,她开始怀疑自己做这件事是不是本来就是错误的。
为什么她要蜉蝣撼大树,以自己一人之力去对抗那庞然大物?
为什么她的坚持会给父母带来这么多的痛苦?
她只想到了怎么曝光那些毒打囚禁工人、欺辱妇女的恶鬼,却不知道该如何保护父母。
她是否任性、自私又不孝。
在这期间,时悦给陈星闻打了一个电话表达自己的迷茫。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坚持曝光,将报道发出去,她动了放弃的念头。
陈星闻没有告诉她应该怎么做,只是说,菲利普斯的坚持成功推动了□□案通过,但最终也让自己惨死在枪杀之下。伟大的人可能注定要面对更多险恶,但我们不一定要逼自己成为伟大的人。
他也不知道时悦最终的决定是什么,也来不及再和她说什么,因为第二天就接到电话得知了时悦出车祸的消息。
因为时悦的父母都在车祸中当场去世,医院只能联系上了时悦最近一次通话的陈星闻。他匆匆忙忙去到医院时,时悦还在昏迷之中没有醒来。
陈星闻像时悦的兄长一样,跑前跑后寻找医生询问时悦病情,也去太平间见过了时悦父母的最后一眼。
躺在白布之下的两张面孔面目全非,伤口从大动脉划开,脸上的烧伤也不少,实在骇人恐怖,与半年前送时悦研究生入学的意气风发的夫妻俩判若两人。
陈星闻在这种惊骇的景观中感到一种滔天的悲悯。
时悦该如何承受这一切啊,在知道父母因自己而去世时,那双对理想充满憧憬和希望的双眼该露出怎样痛不欲生的神情!
他自己也慌了神,没有了主意,心情复杂地坐在病床边看护,半天只想起来给导师打了个电话,说明了时悦家里遭遇车祸的事情,并未提到前因。
时悦醒来后,先是茫然无神地盯了一会儿天花板,神智缓缓归位后,才想起开了一个玩笑,“我这算不算和那些伟人一样悲惨了啊?”
陈星闻笑不出来。
然后是护士医生进来对她进行身体检查,时悦恢复得还算好,“我爸爸妈妈呢?我躺了这么多天,他们俩肯定急死了吧?”
正在给时悦的手背扎针的护士小姐动作一顿,一时语塞。饶是在医院见多了生老病死,也不可能在女孩期待的双眼中淡定说出,你父母早就死了,这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