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也好,感性也罢,终究抵不住思念的阵痛。
放下报纸,未施粉黛,从来也不是以色事人。老夫老妻,不靠姿色互相吸引,只简单换了便装,往戏园子走了一趟。
京戏在金陵,不如北平、天津卫、上海滩繁荣,但因是章家班,依旧坐无缺席。
梁月盈原准备在外面站一站就走,没有提前抢票,自是连边幕也没地方站。
只才在门口,在一片鼓乐声中,就被经理拉了进去:
“是梁小姐吧?请进请进。”
梁月盈还当是宋世山的势力太唬人,让她在金陵出了门,即便在他乡,也能享受得到——本该宋世山,才能有的待遇。
跟着经理一并进了戏园子,才又听他道:
“章老板提早交代过,若是梁小姐到访,不必拿戏票,直接将您领到后台就是。”
估摸着,梁小姐不是他的戏迷,根本不会买吧。更别说提前蹲点,找关系排队,就为了一睹章老板芳容了。
平常戏迷,可没这待遇。章锡成对待衣食父母,只有尊重,没有过分谄媚。
若是每个人都帮着留戏票,得把这戏园子踩塌了。
“要戏票,我也买不到,倒是舍得银钱。”梁月盈随着他的脚步,在一片人声鼎沸中,绕过茶座儿,一路到了后台。
“可您怎么知晓,我就是。”
“姑娘生得美若天仙,放眼整个金陵,也没几个能比得上。章老板给我看一眼您的照片,我便过目不忘。”经理含笑奉承道。
每日接待天南地北的戏迷,这点识人断物的本事,还是有的。否则戏园子也不可能养闲人,眼见着蒸蒸日上,顷刻间,江河日下。
到了戏班后台,梁月盈远远望着章锡成,坐在那里卸妆、休息。面前一方铜镜,仿佛与从前,并无分别。
“他就是吃定了我会来,可有说,我若不来,当如何?”
“这我就不知道了,章老板没交代过。”经理在门口,抄着手,说罢,便转身退了出去。
章锡成是尊大佛,塑了金身、添了贡果,可底下也有许多的香客需要招待。
前面锣鼓催着,就等着章锡成上台,梁月盈与他余光处,对视一眼。
漫不经心开口:“我来了,然后呢?”
因为吃定了他,便连从前的主动,也变得被动了。
“是为我来的金陵?那我为你来戏园子,咱俩也算扯平了。”
梁月盈说完,便自嘲地笑了。
也许是她自作多情,章锡成只是像无数次那样,到处跑码头,从前为着赚钱、而今为了捧徒弟。
“没料定你会来。”章锡成没有解释,也没有反驳,只说:
“是我对不起你。”
既然怎样都无法原谅,那他都还给她。
梁月盈细细咀嚼着这句话,是因为身体背叛,还是灵魂不忠,让他真诚忏悔?
既然已经决定一笑泯恩仇了,她的自尊不允许她低头,强忍着奔向他的冲动。
明明舍不得一刀两断,嘴上还在不断放着狠话:
“不必了。我能理解你,身处风月场,本就诱惑多。我本身没有洁身自好,就没资格要求你。你已为我坚持了这么多年,我很珍惜。”
果然,打败他们的,不是风刀霜剑严相逼,而是抵不过细水长流、岁月绵延。
“早知道我是这样的人,早你怎么不说呢?”章锡成将盔头朝面前的铜镜砸去,但听得轰隆一声,铜镜碎了一地。
“还付出这么大代价,家拆散了,孩子也不要了。值得么?”
“以前不知道,现在能接受。”梁月盈不想看他发疯,已经决定一拍两散了,又何必继续互相伤害。
“因为知道自己妻离子散的痛楚,所以后悔了,跟我共情了?你犯不上。”
不如给彼此留点颜面,不把分开弄得那么难看。
“我早跟你说过了,我离婚与你无关。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即便没有你,我与那样的旧式家庭,永远没办法融入进去。更不可能与他琴瑟和鸣。”
也许吧,也只有宋世山那样的老派人,能在乱世护她周全。
可时代在进步、发展,大清都亡了,谁都不是谁永远的倚靠。
“至于你,你喜欢选择怎样的生活,都是你的自由。你是否理解都不重要,但我一定会尊重。你觉得流连花丛好,就流连花丛。觉得老婆孩子热炕头好,就回归家庭。”
梁月盈深呼吸一口气,再看他一眼,即便是侧颜,依旧难掩心动。
‘不是你的,别再看了。’她在心底告诫自己转身,明知对他的意志力不强,不如早些离开。
转身离开了戏班后台,章锡成没有挽留,甚至不曾起身。
直到听见她的脚步,消失在走廊尽头,拾起桌上的短匕,看着碎镜片中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