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来就算是嫁娶也没有将身家性命全部托付的道理。
晏闻心思玲珑,知道他心存怀疑,所以他在坚定地告诉自己,告诉房门外的净澜,亲卫和一众见证。
他没有留下后路,他的所有都属于祝约一人。
这样重的承诺,做父亲的没有理由不答应。
最后等晏闻喊出那声“爹”时,他才松了一口气,也明白这一世是真正地走完了。
战事凶险,军营里的兵将苦中作乐时常说死亡也并非伤心事。人在死前能见一生走马,然后已逝的亲人会来带他离去。
他在遥远的兖州想起乌衣巷中的父母,北塞战死的弟兄和新婚那夜身着嫁衣偷偷看他的周皎,倏忽笑了。
他喊晏闻取出床边旧甲衣中的红绳结发放在掌心。
然后在眼前渐渐模糊时,用尽浑身的力气一点一点地攥紧了。
晏闻赤红着双目走出祝襄卧房时已是深夜。
鲁王府的屋檐下抬眼就能见到漫天星子,晏闻看了一眼兖州的天际,瞳孔仿佛一瞬褪去了神采,只剩下浓浓的死气。
像是知道发生了什么,周遭的人涌了进去,旋即有低而隐忍的哭声响起来。
净澜像是呆了,他站在卧房门口,眨了几下眼睛又睁大了,接着他听晏闻平静道。
“去准备一副棺木,即日启程护送将军回京。”
净澜被钉在原地没动,他看着晏闻行尸走肉一般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晏闻坐在房内的椅子上,没有点灯。他在黑暗中看着外面的人影进进出出操办后事,神思空洞之余深觉自己从未如此惜命过。
他喊了祝襄一声爹。
这个字让他心中震痛,除了明了祝襄终于点头,愿意将祝约终生托付给他以外,还有一丝莫名的情绪在他心中狂涌叫嚣。
从小到大他从未明了父亲究竟是什么。
湖东所有人都羡慕他生于晏家,是晏凌鸿最看重的儿子,但无人知晓他们所以为的太湖儒商在祠堂中举着铁鞭是什么模样。
晏凌鸿与许多望子成龙的父亲一样,永远不会在银钱上短缺,甚至可以说是宠惯。但数次落榜让他对门第的执念远比寻常人家要可怕。
从小他被念叨要寒窗苦读也就罢了,晏凌鸿还非要将商人那一套加诸在他身上。让一个孩子学会左右逢源,趋炎附势。
他在这样的教养下懵懵懂懂地长到十几岁。在书中读君子论世间,渐渐地他突然发现了晏凌鸿让他所为是不对的,也不是他自己想要的。于是他开始用孩子的方式反抗,耍滑,逃避,与晏凌鸿针锋相对。
结果不过是挨鞭子的次数越来越多。
少年时挨了打有时会茫然,有时会不服,也思考过父母是否生养了孩子就能对孩子肆意妄为?
然后他在梅里见到了祝襄。
一个位高权重的将军却出人意料地随和,没有半点架子,也乐得和一群孩子玩成一片。
那时候祝约不愿意理他,他不爽之余又暗自羡慕祝约有这样一位父亲,甚至阴暗地想过祝襄是在人前装出来的和善,内里说不定也和晏凌鸿是一路货色。
但他大错特错,他亲眼见过孤高清冷的小侯爷会温柔地扶着祝襄走在太湖边,也亲眼见过这对父子相处如朋友一般随意。
从那后,他心中对祝襄的腹诽消弭殆尽,只剩对这对父子的艳羡。
祝襄和他相处的时日其实不多,除了梅里,就只有兖州的这十天。连净澜都以为祝襄不给他好脸色是因为他断了祝家的后,带坏了人家儿子。
没曾想祝襄想的居然是他将来会不会辜负祝约?会不会让祝约伤心?
若他未曾和晏氏决裂,今日换成晏凌鸿在此,他恐怕早被抽断了腿。
晏闻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不过须臾,心中已有决断。
再睁开时,恨意毕现。
祝襄死前不愿祝约再自责昭怀太子之死,要用他一命抵清.......那杀父之仇就该由他来报。
金陵皇城,汪辅一和王伏跟着朱端,看他游魂一样漫无目地走在宫墙之下。
深红的宫墙投下的暗影像是巨山一样压在皇帝身上,将他整个人盖成了乌黑的一团。朱端脚步不疾不徐,最后停在了留春台前。
这条路他很熟悉,从前吴惜音在世,他和朱翊婧就从这座宫门出去,沿着宫墙求路过的宫女太监分他一些食物,再往前转两条冗长的路就是他第一次遇见祝约的花苑。
七八岁的时候,他们还未生嫌隙,都不懂什么叫帝王权术,所关心不过是明天能不能吃饱饭,多学两个字;十一岁的时候,祝约抛下了他们兄妹跟着他父亲去了茫茫西北,他也进了撷芳殿读书,头一回见识到了皇室兄弟间的尔虞我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