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潘幼峪终究只是个小官。
祝襄皱了皱眉,沉声道,“你如何确保潘幼峪能策反京口水师?”
“不用策反。”晏闻望着祝襄,“有晋同织造坊,许含英与大内有来往,官造的一应军资他能仿制。”
祝襄霎时了然,“牙旗。”
晏闻未曾答话,算是默认,起兵须得逞夜色围宫,若是京口水师所有号令旗帜一夜之间全成揽江军牙旗,皇城内之人和兵又会如何?
祖梧多疑,一旦看见宋昶军中升起揽江军旗又会如何?
事情已交代完,祝襄静静地看了他半天,最终一句都没说,揽着袖子走了,留下晏闻一人站在空荡荡的前厅。
晏闻望着走远的背影,犹豫道,“祝叔......我......”
“人要先吃饭的,食不言。”
聊完公事,他想谈谈私事,结果祝襄像是看穿他的意图,有意回避关于祝约的话题,径直提着鲜鱼去了厨房。
行军多年,不少人都知道他厨艺不凡。
早年祝家随祥初帝打入蒙族三峰山饮马河,军队粮草短缺时就是将士们在关外长河打鱼烹鲜,靠着红枝草熬过饥寒,如今一晃眼也已过去几十年了。
净澜一行人见祝襄去了内厨,想去帮忙,尽被赶去做了别的事。
只有晏闻被拒绝后独自守在厨房糊着纱的格门外,也不打扰他,就这样站着,颇有几分执拗。
祝襄觉得好笑,晏闻的胆子比起少年时候可以说小了许多,跟他说句话都有些畏惧。
但也比从前大了许多,连谋反这样大逆不道的事都敢暗中布局。
可惜再怎么有本事,在他眼里也还是湖东那个追着他喊祝叔的孩子。祝襄其实不想服老,有时候身体上的伤痛又告诉他人不得不服老。
洗净鱼后片了下锅,热腾腾的汤香气四溢,祝襄独自忙活了一会儿,盯着那些升腾的雾气,眼中情绪软了下来。
突然有些归心似箭,他想祝约了。
祝襄轻笑一声,感叹果然人越老越矫情。
昔年他们父子一道策马扬刀,意气风发,从关外长河看到江南烟水。
如今他垂垂老矣,他的循如依然年轻。
这是他和周皎唯一的心血。
定侯府人丁寥落,祝约从小没有兄弟姐妹,只有爷爷和父母作陪。但他依然活泼,没有兄弟姐妹就和乌衣巷其他小孩一道玩耍,陶英,陶芃,谢原,商赢都是他的兄弟姐妹,包括那时尚在受苦的承泽帝。
他对每个人都友善热烈,也有世家子娇生惯养的小脾气。
直到他在十一岁的时候失去了周皎。
爷爷走的时候祝约尚不记事,母亲走的时候他已成少年,再加上后来凉州的三年,祝约变得越发沉默,越发喜怒不形于色。
尤其是梅里那两年,他对身边的人依旧很好,有求定会相帮。但只有他这个父亲看得出来祝约在抗拒与同龄的学子深交,有几分看破红尘的意思。
那时候他不懂是什么原因,只觉得这样下去不行。所以自祝约及冠礼后,他费尽心思想找个体己人陪着他,若是能有儿孙绕膝更好。没有也不打紧,能陪祝约安稳这一世他也算得偿所愿。
他料想过祝约找个柔淑的女子,也料想过他找个温良的男子,然而他没想到这个人会是梅里的晏三。
当年的淡漠孤独仿佛都有了解释。
世人大多没他看得开,总把儿女伦常刻在血脉里奉为圭臬。
他走南闯北多年,见过不少好男风的人,有的不过贪图美色,尝个新鲜,家里供着正房夫人,外头秦淮还养着小唱。
有的年轻时立誓不娶,打断腿也只要一人,然而最后无一不是屈服于父母家族,乖乖成婚生子,坊间留下的传闻只剩一句带着玩笑的“年轻时糊涂”。
不爱理会晏闻并非是他的本意,而是他实在害怕。
祝约像他,所钟一人就会一条道走到黑。
他却不了解晏闻,即便他现在情谊正浓可以为了祝约去反,那往后几十年呢?
晏闻曾有过一段情,如果将来他悔了,还是觉得女子更好,祝约当如何自处?
更何况梅里晏氏家大业大,名满湖东的晏三有多少女子爱慕,他真能放下宗族之托去和祝约厮守吗?
身为将军,他杀伐果断,但身为一个父亲,他难得迟疑了。
祝襄站在案台边,门纱外模糊的身影还是一动不动。
他有些头疼,取了巾布想擦一擦溢出来的鱼汤,喉咙口却在抬手的瞬间泛上一阵甜腥。这感觉太过熟悉,他绷直了身子,眼中眩晕。但还是稳住颤抖,转过身去避开晏闻的目光,将一口血吐在了厨房无人发觉的角落。
黄昏的时候,祝襄才吩咐人将菜端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