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外,王伏睁着昏花的老眼看着檐下的宫灯,金陵入夏,已有不少飞蛾在夜幕中飞行,瞧见明亮的灯火便抖着翅膀冲过去,然后成为一团焦黑的灰烬。
承泽帝满打满算也才二十二岁,在他这样的人眼里,的确还是个孩子。
这个孩子不服输,明明抱不住明亮的灯火,依然扑腾着翅膀上去,将自己烧得粉身碎骨也不肯罢休。
王伏忽然叹了一口气。
东宫里传来一声强忍哭意的声音,是朱端唤他。王伏赶忙开了门低头弯腰进去,他瞥见年轻的帝王坐在书桌后,眼眶湿着,泪痕已经擦干,一张脸隐没在黑暗中,形似鬼魅。
朱端问他,“太子为何会去祈年殿?”
王伏将头埋得更低,“宫人养了只狗陪太子在殿前耍了一会儿,不知怎得那狗撞开殿门。太子进去找,狗躲在供桌下......”
“朕不是问你这个。”朱端阴恻恻道,“朕是问你是谁的安排?事情交给你,丧仪已经办完,不会还没查请罢?”
王伏额上起了冷汗,狗和宫人皆被李皇后杖杀,死无对证,他沉默了一下,将梁锦淑交代他的说了出来。
“祖大将军入宫时曾去祈年殿拜谒过先帝,军中养狗养马的......训狗想来也不是难事。”
东宫内一时没了声音,朱端呼吸声沉了起来。
王伏躬身于其下,咽了口唾沫,接着他听朱端像是在自言自语。
“祖梧,他以为他在想什么心思朕不知道吗?既然他这么想夺非己之物,那就让他试试三大营的铁骑和火铳的滋味吧。”
第84章重逢
王伏躬身应了声是,然后退出殿外。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朱端的想法,他需要仰仗祖梧对付朱桯,又得对祖梧百般提防。
而祖梧一旦动了太子,篡位之心昭然若揭,朱端一定会想尽办法动用三大营困住祖梧。
而祖梧这种人又会如何做?
王伏想出一个答案几乎没有犹豫。
举兵造反。
真正的野兽一旦被拴上链子,绝不会顺从屈服,而是拼尽性命与不知天高地厚的猎人同归于尽,唯一的赢家只会是坐山观虎斗的看客。
他蹒跚着步伐走在东宫前的大道上。奉天殿就在前方不远处,高大巍峨,几代帝王皆于此地掌天下之势。德元帝贤明,祥初帝虽晚年有失,一辈子却也是个功绩无疆的君主。
他忽然想到当年的悯太子朱竩,那是个文韬武略,风姿卓然的储君。他也曾从东宫一路踏着金砖走向奉天殿临朝议事,最后也是在这条路上断送了性命。
秦王朱桯赶到时赵皇后已经在东宫自焚,骨血烧成焦炭,十三位皇子的血流了满地,朱端坐在地上望着太子朱竩滚落的头颅,吓得浑身战栗。
东宫曾是修罗地狱,新朝虽刷了漆,他还是能闻见若有似无的血腥和烧焦的气息。
王伏沉默地走着,又想到如果是朱竩坐上这个皇位,他会如何抉择?
等走到自己的值房,答案竟是无解。
人是会变的。朱竩温良,曾经的朱端也是如此,等权欲浸淫透了,再好的人也会变得面目全非,不论是对谢铮的赶尽杀绝还是对宋远柏的卸磨杀驴,以及去坑害从未妨碍他的祝襄,这都不是小时候的朱端能做来的。
王伏深深叹了一口气,他问身边提着灯的小内侍,“长公主这几日住在柔仪殿还是公主府?”
小内侍眨了下眼,“长公主殿下原本想让祖将军住在公主府,但祖将军好像不愿,自己出去住在了丹霄阁。这不,长公主殿下闹了脾气,太子又薨逝了,她这几日都在柔仪殿呢。”
王伏从鼻子里哼了声,“汪辅一那个老怪物和于羡鹤呢?”
小内侍道,“汪阁老还是老样子,横竖碍不着言官什么事儿,于大人......已经带着石小旗去三大营接应小侯爷和秦王殿下了。”
王伏没有在说话,他站在值房口看了看远处灯火丛生的柔仪殿和哭声不断的坤宁宫,慢慢地长叹了一口气。
丹霄阁顶楼,江风阵阵。
祖梧坐在广窗前喝桂花酿。他身后是夜夜笙歌的风雅大都,眼前衣香鬓影,纸醉金迷,舞女递上一块糯香的茶糕,娇柔的身姿倚在了他的身侧。
酒入喉不如鹭门的酒辛辣且夹杂海风的腥气,反而是甜腻腻的,一如这座金陵城,到处都是温香软玉。
他有四十多年飘在海上,从未见过这样让人着迷的风景,如今见了便再也挪不开眼了。
丹霄阁外有小厮阿谀奉承的声音,祖梧挪开放在舞姬滑腻腰间的手,将她推开了,舞姬似有不满,还是乖乖地退了下去。
乐声戛然而止,门外走进来一人,鹰隼般的眼睛看了看屋内,抱拳道,“师父。”